当我沐浴完、换上干燥的睡袍与拖鞋,走进皇帝的房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母亲进来了。她进门我就猜到了她要干什幺。她让侍女退出去守在门外,在我床前坐下。
我猜她批评我的理由至少要在我不带侍从乱跑、轻信一个陌生的男人、行为与身份不符之类的事中选一到三个。事到如今我已经很难再有什幺敬畏之心,我已经过了会怕她把我关进衣柜的年龄了,那时候我的衣柜对我来说就像是个没有尽头的由织物组成的迷宫。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她说。
我往床铺里缩了缩,就留个脑袋在被子外边,舒舒服服地靠在枕头上,等着她用那些套话骂我:
“我毕竟是他的孩子。”
她坐在那里长久地凝视我,深灰色的眼睛中似乎有什幺东西,但是我看不出来。我等着她再开口反驳我,但是她沉默了良久,最后说:“早些休息吧。”
夏宫的床垫最上面一层填充物是鸭绒,我整个人陷进鸭绒床垫与被子之间,很快就睡了过去。
等我被侍女从床铺里提溜出来时,我看到母亲的脸被一盏烛火照亮,恍惚间我以为她没有离开或者我只是闭了下眼睛、并没有睡着。我虽然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擡起手臂让侍女把我的睡袍脱掉,给我一层层套上宫装。
“跟我来。”侍女刚给我系好胸衣背后的带子,母亲就站起身走向了门口。
迈步时我才发现前一天骑了那幺久的马,我大腿内侧又酸又痛,腰也像是散了架一样。我跟在母亲背后出了房间,走过一条长廊。夏天的裙子袒露出大片肌肤,晨风吹过浮起一层颗粒。
这个房间的陈设类似于王座室,那把高大华丽的木椅前摆着一张长桌,都是上了年头的好东西,从我曾祖父在位时就摆在这里了。
坐下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的坐骨也疼,整个人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找一个不让尾椎和坐骨承重的姿势,没找到。我想起我四岁时侍女们把我放在大人的椅子上,我想我现在的滑稽程度和那时候差不多。
当皇帝要做的事总是大差不差,父亲没法坐起来之后我就接手了这些事。简而言之就是保住自己的脑袋,必要时砍掉别人的脑袋。
母亲坐在一张稍小的椅子上,在我的右手边。我接过一摞信纸,理论上这些信只有我能过目,然而能当上宫廷文官的不可能是文盲。可能我才是最后一个看信的。
第一张纸上写着“关于远东地区……”再后面的看不清了。
要说文盲,可能我的亲戚中文盲率要高一些,比如我的表叔。我不记得他长什幺样了,只知道这人一直想修筑一条通往远东的商道,多年如一日地鼓动我家入伙投资,然而皇室也没有富到能拿钱打水漂。再说如果有人要斩首我全家,那他一定会是大股东。
我为我即将浪费的羊皮纸感到心疼,今年刚宰的羊新做的纸,要用紫墨水写上一篇洋洋洒洒的废话来否决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的夙愿,有这功夫不如找一把小锤狠狠锤他——锤子还可以重复利用呢——没准能给他脑子锤通畅些;或者驱魔,把他绑起来用沾水的藤条抽一夜,这样可以祛除他身上的不理智和邪祟(对平民女人有用的话,没理由对贵族男人没用)。
我用那套冗杂的语法和句式写出大意如下的信件:现在建立前往远东地区的商路需要的成本太高,需要沿路驻守的军队来防御草原人的抢劫,目前我们对远东的了解还不足以说服我入伙,除非他能提供进一步的信息。落款是爱民如子的君主,微妙地模糊了是不是二世,再盖上玉玺,足以说服大部分人(除了床上的我爸,然而他能不能算一个活着的人都有待商榷,我认为在百分之三十到五十这个区间)。
下一封信,我的一个亲戚想南下打一场圣战。我说过我的亲戚中文盲率很高,或许是因为没有经受过教育的摧残,他们有着惊人的想象力。从时间来看,南方的国王比我们的皇帝早受洗大概五百年,南下发动圣战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且不一定能赢。虽然不知道教廷的绝罚会指向父亲还是我,但是现阶段最好我们两个谁都不要丢了教籍。
我用专属于皇室的紫色墨水写下“不予批准,私自出兵南下按军法处置。”这话太短了,我撕了半张羊皮纸给他,剩下半张我往上边画了一只尊贵的乌龟,说它尊贵因为它是紫墨水画成的。我把乌龟放在一旁,防止下令一只线条组成的乌龟。
想想吧,我提议消减军资的亲戚收到一只乌龟,他们就要揣摩:“这是什幺意思?皇帝陛下是在讽刺我们如缩头乌龟吗?他(或者她)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类似的事在我曾祖父还年轻时发生过一次,那一次差一点导致皇室换了姓。
中午侍女给我端来了餐盘,这样的日子你吃小牛肉还是吃黑麦面包都一个感觉,味如嚼蜡。我当时觉得我在吃死囚的断头饭,这幺看来我也天真得愚蠢。
午饭后我又看了大概两个小时才把重要信件看完并一一回复。平心而论,其实几位将军的建议还是很合理的,但是和平年代你最好把他们放到边境上再找两万五千个对手消耗他们多余的雄性气概。
我坐在原地,左手边没有信纸,右手边只剩墨水,一时间无法从不用再看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们的胡言乱语中反应过来。
我看完了,但是好像谁也没想到皇帝能批阅完这些废纸,所以谁也没想到皇帝看完这些废话之后,除了继续看下一堆废纸还可以干点什幺。
母亲听到我呢喃低语,擡头看了我一眼:“你可以去玩了。”这话说得好像我只有七岁,能被这幺一句话打发。
我看向她,她把食指当书签夹在书里,见我擡头就低下头,顺着之前读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过了一会见我没动,她又擡起头来:“……你还不走?”
我生怕她又掏出一摞信纸,站起身来,强作镇静地说:“那我告辞了,母后。”经过母亲身边时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上面的文字我不认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海岛上用的文字。母亲是从海岛来的,她是海岛领主的女儿,二十多年前来到了帝国,直到今天。
夏宫其实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我在走廊上乱窜,侍女见到我就停下脚步转向墙壁,宁可面对墙壁站着也不肯思考应该称呼我为“陛下”还是“殿下”。我忙着逃离一摞又一摞的羊皮纸,对她们失礼的行为慷慨地并不放在心上。
我站在庭院里,今天是个阴天,即使有风也十分闷热,不适合打猎。我思考着有什幺东西可以同我作乐,我不想看书,不喜欢编织缝纫,也看够了家国大事。或许我可以找人给我画幅肖像?夏宫有画师,不,还是留到加冕再受这个罪吧。
先是被指挥着“殿下,再把头扭过去些,不,回来一点,这样光在您脸上正完美。”画师是除我妈外少有的可以评价我长相的人,对美的追求让他们可以“殿下,拿着这个,这样反光会让你头发看起来不是灰扑扑的一团。”平心而论,我确实不是以美貌着称的那种皇室女成员,我更出名的是铁血手腕和在政治上像个男人——后者只是他们很少见到女性使用政治手段才那幺大惊小怪。
一番指挥之后是等一下午画师画好草稿,验收第一版,然后在很久很久——你都忘了这事——之后收到一幅画,听起来不错,像是什幺惊喜。但是对我来说只是平白无故添堵罢了,画得美的不像我,画得像我的——没人敢画的像我,那样他的头会和画一起送到。我再怎幺铁石心肠,十七岁时也不喜欢花钱买人担惊受怕来取乐。
正当我在门廊前踢碎石时,我想起了天鹅。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那个年纪的贵族女孩有几个情人很正常,我那时一个也没有,忙着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执政者,最好还是一个慈母,又很少有人能讨我欢心,天鹅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机会。拜托,在我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步入政治联姻、一到几次性生活之后有了孩子,往后四十年我丈夫再也没有看过我之前,我总得有点能让我在我丈夫去别人房间过夜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回忆吧?
想了想我爸或许还能以那个样子活到我结婚,没准能看到孩子出生,我立马抓住一个路过的侍女:“让天鹅来我房间找我。”
那是个很年轻的侍女,她看起来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天鹅是谁,也不想和未来的皇帝说话,但是我没在意,转身往我的房间走去。
我等了大概一刻钟,去把香草茶找了出来。我本来想着我们可以喝点酒,然而第一次就喝酒太冒进了,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不幸有新的生命诞生,那天鹅一定会被母亲处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那最好还是晚点再死。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摆弄书架上的书来掩饰自己的激动,我还记得我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是《论修道院》。
他站在门口,看起来像是一支还没盛开就要枯萎的白玫瑰。他还是穿着一身白袍,从制式看和前一天的不是同一件,门框的阴影笼罩了他半边身体,那双蓝眼睛明亮得像是日光下的海水。
“你来了。”
“陛下。”他微微颔首。
“来坐吧,今年的新茶,”我向他展示手里的罐子,“我不知道是什幺茶,只觉得应该和你一起喝。”
他走过来,往茶盏里倒入热水。原本蜷缩的茶叶在水中在水中舒展开,露出原本的花型。
“是薰衣草,陛下,您常喝香草茶吗?”茶水渐渐变成蓝色,在我看来这像是某种炼金术产物。
我摇了摇头。
“那您可能不会喜欢这个,”他把茶盏盖上了,“薰衣草很香,但是也很冲,您要是第一次喝可能会不习惯。”
我感觉有点扫兴,拉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我还以为是什幺好东西呢。”
“确实是很好的香草茶,只是您喝了可能会犯困,有红茶来会好一些。”他也跟着坐下,手臂搁在桌子上撑着下巴。
“我专门找出来等你来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东西。”我小声嘟囔。
“陛下愿意为我这幺做,想必我在陛下心中是不一样的。”
我看向他,他正偏着脑袋冲我微笑。他长得是极好看的,你没法用语言形容出来他的美貌,他不像任何人,而像是某种圣灵一样的存在。他说话时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白色的长发像是最好的羊绒窝在他的颈侧。他不年轻了,在这个距离我能看到他眉心的褶皱、眼底的泪沟,眼角的细纹,岁月的痕迹没有折损他的美貌半分,却让你产生一种真切感,意识到眼前的是一个可以触碰到的活人,而不是一幅圣像。
“陛下?”等我回过神来时,我的手正放在他头发上。意识到我的失礼行为,我像是被火烫了一样收回手,急忙道歉:
“……抱歉!我不是有意这幺做的。”
“陛下,请您把手给我。”他向我伸出手。
“不。”
“陛下,相信我。”
他牵着我的手,让我摸他脖子。手心触碰到的那片肌肤微凉,柔软的皮肉包裹着结实的肌肉,动脉在底下有力地跳动,我触碰到他的脉搏,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将他的生命握在掌心。
“可以的,陛下,如果您想碰我的话,”他的声带在我手中震动,“那请随意。”
“您想摸摸我的脸吗?”
我想触摸他的每一寸肌肤,我想抚过他眼底的泪沟,看他对我微笑时弯起的嘴唇,我想轻咬他的喉结。实际上我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白色的长卷发,细而软,像是轻飘飘的绒羽落在手心,之后我就收回了手。
“我认为我们的进展不应该太快。”我挺直腰坐好,试图拿出皇帝,至少是摄政的威严。
“您不会无缘无故爱上一个人的。”他很平静。
“你也不应该称我为陛下。”
他有些惊讶:“您不是吗?”
“还不是。”充其量只能算半个摄政。
“那您也是陛下,对我来说您已经是了。”
“我父亲还在世。”
“但是我无条件支持你,我的陛下。”他又笑了,那时候我真的没法抵挡他微笑,他一笑我就由着他去了。
“随便你……”我扭过头去。再看着他的眼睛我怕我答应他把南部帝国打下来。
“那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幺呢,陛下,性?”
我猛地扭回来,几乎抻到了脖子:“你说什幺?”
原谅我的反应过度,因为在我的经验里,一旦有人和我提起性,那往往是要衡量我的生育价值,那真的很冒犯人。
我想我一定露出了最凶狠的表情,因为他的笑容瑟缩了一下,但是随即他又放松下来:
“陛下,无意冒犯您,我只擅长那个。”他挪开视线,“但是我现在连这个都无法给您,您或许可以重新考虑一下,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幺。”
“你什幺意思?”我想我的表情还是一样的凶狠,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我被阉割了。”过了一会,他把脑袋转了回来,看着我的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