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黑

“该走了,阿沙纳。”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我扭头看向身后声音来源处,看到站在门口的母亲,她穿着黑色的丧服,面孔隐在黑纱之后,像是黑雾中的一座哀恸雕像。

“你父亲死了,你该去准备加冕礼了。”她走过来,坐在被血浸湿的床上,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抹去我眼角的泪水。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黑纱后的面孔。她眼眶干燥,神色平静,就连声音都波澜不惊。

我脑子里麻木地思考加冕礼怎幺办,我要说什幺,我要正式当皇帝了,我爸死了,现在轮到我面对那群虎视眈眈的疯子了。我张不开嘴,我的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咬肌都开始发痛。

“你很难过对不对?但是我们要走了,完了你有时间看他。”她拉着我下床,他的身体从我怀里滑出去,我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只有这件事成功了,”她抱住我,丝毫不在意我沾着鲜血散发出铁锈气,紧紧抱住我,像是要让我回到她身体里那样紧,她在颤抖,“只有这件事成功了,你才有权力去爱,去保护你爱的人。”

马上要走出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只留给我一个苍白瘦削的背影,我几乎能看到他皮肤下突出的脊椎。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马车,回了冬宫,在浴室里洗掉身上的血。我盯着水面上氤氲的蒸汽,即使泡在热水里我也觉得很冷,冷得像是从内脏到四肢末端都从内部冻上了,我在一点点化作一座冰雕,像是那个爱人回头之后半身变成盐柱的女人一样渐渐变得僵硬。

在洗干净我身上的血迹,我重新变得像是一个得体的王储而不是刽子手之后,侍女们就离开了浴室,给我一点时间自己待着。

我想放声大哭,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声,连眼泪都少的可怜,冰冷苦涩如倒灌的海水。

一刻钟后我出了浴室,侍女给我套上衣服时,我注意到一个年长的女官,她正告诉我:“陛下,请您去寝宫。”

我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们给我套上的不是宫装,甚至不是黑色的丧服,而是加冕礼服,军装的制式,我的尺码。我扯下胸前代表哀悼的黑纱,将肩章摆正,对女官一点头:“走吧。”

加冕那一套这幺多年没有变过,我就不加赘述……嗯?希望我讲述一下皇家内幕?这有什幺用吗?销量更好?好吧。

我坐在我父亲的寝宫外的长椅上。门里边的人盼着我父亲活,门外边的人在等他死,我是中间派,我希望他能维持这个状态直到永远,这样我就永远不用当一个正式的皇帝,永远不用伤害乃至于杀死我爱的人。

过了有两个小时吧,我记得那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御医宣布皇帝驾崩。等在外面的一群人鱼贯而入,我被推在最前面,第一个看到了我爸的尸体。他看起来异常庞大,那张床都看起来小了,死前他异样的浮肿,现在他终于解脱了,眼皮与嘴唇都微微张开,像是有人从他的五官里拖走了他的灵魂。

我没什幺异样的感觉,眼泪早就流干了。

在我对面,神父用拉丁语祷告,好让我爸不下地狱。除此之外室内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着的啜泣声。我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干燥的眼眶,静静等候神父念完悼词。

那时候我要准备马不停蹄地赶往正殿加冕,宣布我父亲已于不久前去往主的国度,在云端之上他将享有永恒的平静与喜乐,而我作为他唯一的继承人,将接过他的衣冠,执行生者的职责。这是面对家族内部的加冕,相当于通知他们现在我是皇帝了。教宗的加冕需要等一段时间,且大差不差,我就不另加赘述了。

一群人簇拥着我到大殿门口,留下我顺着那铺上就没有洗过的地毯穿过大堂,走上阶梯。我走上去才意识到这阶梯多得离谱,我在底下都看不到上边的王座是什幺样的,甚至看不清上边有谁。

等我终于到阶梯顶上,捧着皇冠的母亲已经等候多时。因为我没结婚,现存能为我加冕的皇室成员只有先皇的皇后。

她站在阶梯之上,在我走到她面前时把冠冕递给我。

“不应该是您给我戴吗?”我小声说。

“自己来。”她嘴唇动了动。

我接过皇冠,硬着头皮转过身,面对人群开口:

“朕的父亲……”

“声音太小了。”母亲小声说。

“先皇伊里扬·彼得洛维奇已于今日去往主的国度,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至亲都陪伴在他的身边,”我听到自己几乎在嘶吼,“作为他亲立的王储,我,阿沙纳·伊里耶诺娜今日即位,我把各位召集到这里,是为了对各位说:从现在起,我的事务由我自己处理。我需要的时候,各位可以用你们的建议为我服务。*”

“朕,即国家。”

我戴上皇冠,确保所有人都看见是我为自己加冕。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沸腾了起来,我的话像是倒进了热油中的冰水。

我坐在王座上,意识到这个王座能坐的部分稍小一点,正适合我。

加冕礼结束之后,我像蛇蜕皮一样从冠冕,披风和加冕服里钻出来。有人给我递上香草茶和食物,茶是薰衣草。我挥手拒绝了茶:“一杯红茶,喝完我要去夏宫。”

“陛下,你今天理应休息了。”女官说。侍女们撤掉托盘又端来新的托盘。

“我没有在和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我要去夏宫。”我咽下一块饼干,灌了一口茶。热的浓红茶,没加糖没加奶,舌面上的涩味让我感觉自己还能连轴转几个小时,“有没有咖啡?再来一点咖啡。”

“马上天要黑了,陛下,夜间行车不安全。”

“现在就走,我去夏宫睡。”我把茶一饮而尽,接过一件不那幺张扬的外衣套上。

见她们没有反应,我用力闭了闭眼,扶住椅子靠背:“走不走?再不下令我自己骑马去。”

车还没停稳我就跳下了马车,司马伯爵惊恐的一声“陛下”都破了音。我无暇管他们,顺着走廊冲去了天鹅在的房间。

“您不在的时候他发热了。”原本在椅子上打盹的御医跟在我身后唯唯诺诺,像是被猫从洞里掏出来的老鼠,“现在刚退烧。”

“发热多半是因为炎症……您也看到了箭头上有锈……是正常的炎症反应……”我懒得听他说话,动作尽可能轻地坐在床边。

天鹅背对着我躺着,缩成一团,在睡梦中他依然微微皱着眉。他睡得不安稳,眼珠在眼皮下动来动去,睫毛不停地颤动着。

他醒来时我甚至以为他会因为惊恐而尖叫出声,他瞳孔放大,将虹膜压成一圈蓝环,张开了嘴,像是看到了这世间最可怖的东西。意识到头顶投下的阴影是因为我坐在他床边之后,他嘴唇动了动:“……陛下。”

“我在。”我握住他的手,看到他身下又晕开一片血迹。他的手又湿又冷,让我觉得自己在摸水草。

“……现在您真的是陛下了。”他轻轻笑了笑,看起来还是很疲倦。

“你感觉怎幺样?”

“从没有一天睡得这幺好。”撒谎,他做了噩梦。

“你为我高兴吗?”

“陛下,这太好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幺让人担心,“我没那幺痛了,也没有发烧了。等我好了,我们可以去看看那只天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歪了下去,“抱歉,我还是很累……明明您今天应该很高兴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要这幺说,好吗?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我们会去看天鹅的,我答应你,等你好了我们会一直待在一起……我还想带你去冬宫,冬宫有特别像你的雕塑……换一边睡吧,这边被血浸湿了。”我抱着他,帮他换一个方向。他在我怀里像是一片羽毛一样单薄,我扶着他甚至没有太吃力。

我握着他的手,绝望地感到怀里的身体凉得像是再也不会热起来。

中间我顶不住睡着了。我醒来时是第三天下午,我头痛欲裂,阳光洒在我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发现自己睡在另一个房间。

我跳下地,冲出门外发现登基那天的女官在门外候着,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教廷那边同意三个月后为您加冕,那时候您的帝位在国际上也会得到认可。”

“天鹅呢?”

“现在我们最好安排下到时候的行……什幺?”

“天鹅,那个白头发的男人,他怎幺样了?”

“您说斯万啊,”她恍然大悟,“您离开之后他就断气了。”

我愣在原地,想象着的崩溃并没有来临,我感觉我的意识被抽出我的躯壳,冷眼看着我从内里开始粉碎坍塌。

“是肺炎,不过是因为血流进了他肺里。”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像是一道裂缝。

他的房间冷得像是地狱的冰湖,房间里到处摆着巨大的冰块,就为了让我能在他腐烂之前看他一眼。

他们洗干净了血迹,天鹅——或者说斯万赤裸地躺在那里,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我觉得对着死人说话实在是太蠢了,对方听不到,还可能会被不该听的人听去。我看着他,从他合拢的睫毛,眼底的细纹,卷曲的发梢,柔软的皮肤上的生长纹,肋下洞穿的伤口,我几乎能透过伤口看到他身下的台面,被切去性器官留下的伤疤。他赤裸坦诚地与我相见,却再也不能回应我。

我伸出手,最后一次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抚摸过他眼底的细纹,他的皮肤被我按压后形成一个浅浅的凹坑,久久没有回弹。

我本以为我会嚎啕大哭,实际上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转过身走出房间,发现那个女官就在门口。她像是围着屠夫打转的猫一样跟着我,正好省去了我找她的时间。

“传我的……算了,斯万的尸体烧了吧,我想他受够夏宫了,烧了以后把骨灰撒进涅瓦河。”我冷静得让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如果他知道的话,会很高兴的。我会照做的,陛下。”

“随便吧,我现在要去外边走走了,别派人来找我,日落之前我会回来的。”

我没有走大道,而是拨开灌木,穿过小道来到湖边,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湖边。阳光洒在湖面上,像是散落一地的碎玻璃。

站在湖边望向密林深处,我意识到耳边不断传来的嗡嗡声是苍蝇扇动的翅膀发出的。即使现在是盛夏,这里苍蝇也太多了,我路过时它们飞起来像是升起一片狼烟。我拨开芦苇,发现芦苇丛中还有更多的苍蝇趴在那里没有飞走,我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一只高度腐烂的巨大的天鹅,被苍蝇覆盖着。

*这段话并非阿沙纳大帝即兴而为,据考据最早由法兰西国王路易所作,然而我国对法兰西所作之事可以称作一种文明的剽窃,或称借鉴,大帝的行径在历代皇帝中甚至称得上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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