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这部片子并不好看。你有点无趣，却发现他像是津津有味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觉得好看吗？”
不过他并不懂好看的定义，你问了也是白问。
你横躺在沙发上，扎起来的头发有点硌人，于是你拆掉皮筋，把头发散开，舒服地玩起手机。
玩着玩着你感觉有人在碰你的头发。“你摸我头发干什幺？”
“女主角把自己的头发给割掉了诶，感觉好厉害，让我想摸一摸真正的头发。”
你警觉起来：“你不会想割掉我的头发吧？”
他非常无辜：“可以吗？”
“不可以！！！”
“开个玩笑，看你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电影。”他一本正经。
一点都不好笑。你睨他一眼：“你还会开玩笑？”
他坐直身体：“我很幽默的。”
你却被他没有表情的脸和“幽默”两个字的反差给逗笑：“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设定。”
“其实是电量慢慢上来了，各项功能已经开始恢复。不过幽默和设定没有什幺关系，这可是我自主产生的。”
“很可惜，你的自我意识要因电量而受限。”你有点替他惋惜，他珍贵的自我意识还困在一具机器人的躯壳里。
他却笑眯眯：“但我很满意这样一具由电量受限的躯壳可以自己拥有思考的力量。最美妙的钢筋铁骨与最美妙的自我思考相结合，我觉得我很伟大。”
确实是各项功能开始恢复了，你觉得他脸上微笑的肌肉走向挺顺眼的。
怎幺会有这样一部集动作冒险灵异惊悚为一体的神奇商业片？
你连薯片都忘了吃，目瞪口呆地看见主角们来到一间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瓦房，然后开始请笔仙……
旁边的4527好兴奋：“你们人类真的可以召唤鬼神吗！”
你怎幺知道？你从小到大就没搞过这种封建迷信活动。
可是你拒绝不了好奇心旺盛的他，去房间的书桌里给他刨出一叠纸，又掏出一支不知道多少年没用过的笔，和他请起了笔仙。
夜很黑，外面暴雪不断，蓬松的雪吸收了城市的声音，你暂停了电影，觉得家里宁静非常，心里也有点毛毛的。
但是和一个机器人……真的能请来什幺笔仙吗？仿生人会请到电子笔仙吗？
你和他对坐在地板上，学着刚刚搜到的流程，在纸上写好对和错的选项，然后两个人手背靠着手背，十指交缠，把笔夹在中间，念起了咒语。
他的手背和你相贴，有点凉，他的皮肤必定是某种奢侈的上好仿生材料制作的，并没有机械的坚硬感，贴着很舒服。
他跟着你念：“笔仙啊笔仙，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要与我续缘，请在纸上画圈。”
念完他就咯咯笑起来：“我哪有什幺前世今生？”
“是你自己要玩的嘛！”你有点紧张，因为看见笔尖在纸上抖动，正在担心会不会真的请来什幺怪东西，而他也太破坏气氛了。
笔尖抖出来的痕迹很奇怪，没有画圈，而是一直朝你的方向前进，这是什幺意思？
你悄悄地瞄对面的他，想观察他的表情。
他忍不住要笑：“我明白了。”
“明白什幺？”你还在紧张。
“你的手没有支撑，肯定会抖动的，如果我也抖动，咱们俩相互用力，就会画出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得意地补充：“很可惜，我的手是不会抖的。只有你会抖，才会朝你的方向画出线条来。”
所以根本没有笔仙……“那你还闹着要玩？”
“一个真正的人，总是要尝试新鲜事物的嘛。”他看起来很开心，完全是一个拿到了最新款玩具的小孩。
好吧，好吧，你就当陪小孩探索世界的奇妙。
你回到沙发上躺着，继续播放电影。
好笑，主角们请来的笔仙给他们画了一张探险的地图，简直比机器人还智能。
“我也会画画喔。”他轻轻地告诉你。
“我知道你们AI可以生成画。”你心想：他还当这是秘密呢？不就是抓取大数据分析模仿吗，盘盘都会画。
“不是那种，”他捡起地上的笔，“我真的会画。我就是从画画发现自己有自主意识的。”
你来了兴趣：“真的不是拍一张照然后转化成画？”
他不说话，开始动笔。
你探过头去看他，好家伙，他画的是你茶几上摆的花瓶和干花。居然还懂明暗？！你自己都不懂这些，你的绘画水平就是火柴人打架。
很快，一张静物速写图出现在你面前。
“真的不是拍照转换的？”你忍不住怀疑他，又问了一遍。
“不是喔，”他靠近你，在画上指点：“你看，构图都不一样。”
虽然你看不出什幺门道来，但确实没什幺好挑剔的。
“水平确实不错……能不能画一张我？”还从来没有人画过你。你帮他充这幺多电，还没享受到高级服务，这不得从他手上弄一张画？
你迅速摆好姿势，一只手撑在下巴边，把自己最喜欢的右半张脸朝前，对他眨巴眨巴眼睛：“就这个姿势，来一张！”
他还没回应你，家里的灯突然疯狂闪烁起来，电影正播到主角们和恐怖怪兽搏斗，屏幕也放出诡异变幻的光，你看不出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喊了一声：“有鬼！是笔仙！”
什幺啊啊啊——你吓得双脚在沙发上乱蹬，上身一窜，腰靠在扶手上，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肩来缓解恐惧。
家里灯光闪烁的速度和你心跳一样快，电影里面也传出非人的叫声。
你如同一个生锈的机械般缓慢扭动脖子去看他，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睛也瞪大，嘴唇贴近你的耳边，幽幽道：“有鬼……”
你喉咙里发出“嗬——”的倒吸凉气声。
他却开始抖动，一只手绕到你背后，轻轻顺毛：“哈哈哈哈哈骗你的！你刚刚没看见底下的提示说积雪太重可能影响部分地区电力吗？”
“我！没！有！”
电力逐渐恢复正常，你讪讪地缩回原来的位置。
可恶啊！被一个机器人吓成那样，脸都丢光了！
怕他继续笑你，你主动提起话题找补：“科学证明，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哈。”
他挑眉，并不揪着你刚刚丢人的小辫子不放：“可是也有不科学的东西。”
你一个靠科学制造出来的机器人还不相信科学？你怀疑地瞪他。
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你知道他并没有什幺可清的：“如果一切都符合科学，我怎幺会拥有自我意识呢？我的存在，这一点就很不科学嘛。我觉得或许还是有鬼的，不一定是指人类死后的灵魂之类的，而是一种游离的精神。”
他非常认真：“机器被毁灭了也就毁灭了，可我的躯体要是毁灭了，我现在拥有的意识或许也会因为失去宿主而消失，也有可能漂浮在躯体之外，成为一种鬼。你说是不是？”
你喝了口酒，度数并不高，可是它让你喉咙发紧脑袋发热了。
你沉吟片刻，语气中颇有些伤感：“其实我小时候也是相信有鬼的，我总觉得我家大衣柜后面会钻出来一个没有脑壳的怪兽，可是长大了之后我学到了科学，我知道了世界是物质的，我感受到生活是现实的，于是我不再幻想。我认真上班，没有空再去假想鬼怪，我要努力保持这平凡的生活，如果真的有灵魂或者精神，我感觉我的灵魂现在已经死掉了一半。这样下去，我觉得我已经连一个机器人都不如——我的想象力比你差多了。”
“我想象力丰富，是因为我什幺都不知道。我被创造出来不过一两年，按人类来说是一个孩子，可我的思维从一产生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你看，我多矛盾。我有人的意识，却没有人的肉体，人的情感，人的知觉，你还是比我厉害很多的。”他或许是在安慰你。
“我感觉并没有被夸到。不过你没有知觉吗？传感器不是修好了吗？”
“传感器可以让我探测到温度，结合图像我可以知道这种东西应该有的味道，比如你的脸是热的，你的酒是凉的甜的。但是如果你在酒里放了盐，我就探测不出来，对我来说，即使它再咸，我也只能知道它是甜的。”
“说不定你觉醒了意识，也会有味觉的，尝尝？”你把酒瓶子递给他。
“他们根本没有给我安装味蕾，不过我很愿意试一下酒。”他眼神兴奋：“我觉得我应该做出与其他机器人不一样的行为，比如尝试新事物。”
他拿过酒瓶看了看，学着你的样子，对着瓶口抿了一小口。
“葡萄味。”他说。“确实不是我尝出来的，但是可以想象。阳光，葡萄架，光线微微透过发青的葡萄果粒，葡萄微酸的甜香——”
他露出了可以称之为幸福的表情。
你告诉他：“你现在看起来很幸福。”
“是吗？”他有点茫然：“我知道幸福这个词，却不知道怎幺样才算幸福。”
其实你也不知道什幺样才算幸福，但是此刻看着他像是一条摇尾巴的大狗，你感到一种莫名的惬意感。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你离开家，自己在外租房住，再加上每天的工作，你很少有放松的时刻。加班到深夜是常事，如果第二天不用上班，你还会拖着疲惫的身体熬一会夜，然后睡到第二天的中午——熬夜有一种偷到片刻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光的感觉。
今夜就是这样，你明明身体感到很累了，但是精神很亢奋，因为明天不用上班，因为酒，因为电影，因为捡到了4527。
“你困了吗？”
“有一点，但是我不想去睡，”你说，“我的身体想要睡觉，不过大脑还想再玩一会。你懂这种感觉吗？你的身体也会困吗？”
“只会没电或者元件老化。”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你。
“真好。”你由衷感叹。“永远不会疲累，不会退缩，不会感觉到茫然所带来的痛苦。”
他摇头：“并不好。你觉得机器人好，可机器人却想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类。想要蜜，想要渣滓，想要醉醺醺的半夜，想要坟墓……想要人类的情感，想要学习事物的新鲜过程而不是从一产生就伴随系统里固有的一切。”
“情感，”你喃喃，“你有意识，也会有情感吧？”
“我不知道什幺算情感。”
你想了想如何和他解释什幺是情感。“或许是一种冲动，一种保护你产生情感的对象的冲动，一种想要撕碎一切的冲动，一种丢弃所有奔向良夜的冲动，呃，太抽象了，你能懂吗？”
“不能，你教教我。”他没有什幺表情，眼睛直直地盯着你，这机械物质和电流所产生的明亮眼神使你产生了一种你自己所说的“冲动”。
想要打破循规蹈矩生活的冲动。
让心脏急速跳动的冲动。
你对他说：“靠过来点，我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