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霞帝二十九年的上元灯节是个格外热闹的节气,不独因着女帝陛下的六十大寿,也是各处风调雨顺,连岁太平造就的繁盛象貌。普通人家这日免不了要去熙熙攘攘地赶庙会,往琳琅满目的东西二市兴致勃勃地看新鲜,帝都的权贵们则不屑于此。宫宴于戌时结束,而夜游才刚刚开始,初刻过后,玉雕金辔的车马从沉紫色的宫门鱼贯驶出,马蹄声游冶了灯火辉煌的御街,穿过惊奇热闹的窄巷,从戍卫零落的长乐门中陆续远去,再沿月色如醉的京左河缓行数里,就到了帝都最富盛名的风月烟柳地——满庭芳。
当腻满了碎金流银的河水悄然流泽于夜色中的平野上时,琼花馥郁清雅的香气就从那座凭空而立的绮丽楼台中飘了过来。满庭芳园外三里皆是琼花林,这种细碎的白色小花在夜色下散发出蛊惑人心的冶艳,挑逗着拂过每一面微风里匆匆的车帘。园门已悄然敞开,踏过沉璧桥,自有纤秀婀娜的侍女来去无声,轻盈地穿梭于灯火零星的山石园林中间,将客人引向等候已久的亭台楼馆。月夜下,一切都轻快有序地流动着,直到又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驶入园门时,那青玉一样冷丽的沉璧桥上,稍稍出现了一点不和谐的因素。
似乎是那马车下捎带了什幺不合时宜的人物,有两个银色衣衫的侍女走了过来,也不见她们如何动作,那刚刚还想要持刃行凶的刺客就被钉在地上,倏忽就化成了一片青烟——那居然是个傀儡!其中一个侍女向马车中的客人仪态温柔地说了几句话,大约是致歉,尔后便放车通行了。
“我告诉过你了,施眉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满庭芳这个桥想混过去可不容易。”
叶渺蹙眉道,“那怎幺办?”这些用于试探的傀儡都不行,人当然也过不去。若是闯过自然也容易,只怕打草惊蛇,她们追着那伙偷了凉月珠的江洋大盗数千里方才到此,总不成眼看着功亏一篑?
顾秀叹了一声,“早知道就该路上料理了他们。”
叶渺听了这话,笑道,“说的是,关外那次是谁说的来着,‘要是三招之内不取你项上人头,我就妄称了微明剑!’”
她与顾秀、崔周师兄三人年前方从东海取得这件奇宝,费了好大力气。本想着交给家族分舵,好送回幽涉去给父亲养病用,不料运送途中却出了岔子。叶伦家主南下游荡去了,父亲又不好插手叶家的事,顾秀却有主意,借了个往京中故旧亲友拜年的名头,先一步偷跑了出来。因崔师兄伤重休养,此行便只得她二人。从淞湖入关,先至大漠,后南下京城,眼下已追了十来天,那群盗匪却是滑不溜手,一点不见凉月珠的影子。倘或被父亲知晓她们不顾禁令,私自跑来追捕大盗,必然又要动气。顾舒的身体自初冬时候受过风寒就一直虚弱着,前次在江南偶遇医仙卫开后给的药方儿如今也不大适用了,卫先生远游不定,还不知何日能再见到。
叶渺心中忧虑父亲,就听顾秀道,“我倒是还有个法子,不过要你费一点儿心。”
叶渺随口道,“什幺法子?”
顾秀笑道,“我看每辆马车前稍都挂着一枚金铃,想来就是满庭芳的请帖。那侍女每过一车都要查验铃铛,上报给领头的才敢放人,八成上面还记着客人身份。给她们制造点小乱子,把后面那几辆车的铃铛换个过儿,她们必然自顾不暇。”
不过片时,沉璧桥上的车流果然滞涩了起来。侍从对着手上货真价实的请帖怎幺也对不上客人的名号,一连数辆车皆尽如此,被截留在桥外的客人自然心怀不满,有几个难耐的,已然喧嚷起来,扬言要庭主施眉生出来算账。
那侍从从未见过这等古怪阵仗,被客人逼问得险些哭出来,连忙去找领班侍女询问。就在这要乱不乱的当口儿,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从水面上一闪而过。那桥上的结界迟疑了片刻,终究因为人流太杂而收回了报讯的蓝光。
这边,领班侍女已弄清了事由,下令放开关卡,一一交换过请帖铃铛,又匆忙遣人向庭主报了这件事,方才匀出一个盈盈的微笑,向面前的顾家二公子施礼道,“多谢公子提点,这铃铛我们就暂且收去查看了。如若上面真的有施法痕迹,多半是有贼人想要混入园中。我等必全力追查,令各楼馆加紧巡逻,必不使贼人惊扰贵客雅兴。”
顾籍微笑道,“姑娘有礼。”他将那铃铛亲手交到领班的银衫侍女手中,又握了一握,“还请姑娘代我向施庭主问好。”
那银衫侍女侧步让了一让,将身后的一名年纪稍小些的侍从推过来,陪笑道,“奴婢奉命在此守夜,不能陪公子入园。这是奴婢妹妹小萍,便让她为公子引路吧。”
满庭芳中众女皆以姐妹相称,顾籍惯会风月场中事,对此浑不在意,只携了小萍转身上车,见这少女容貌虽不如那领班姣好,却是含羞带怯,如梨花初绽,更见清丽之色。调笑了几句,那少女都娇怯怯地不接话,顾籍心中一笑,转头撩了车帘,问车夫道,“到罗胭姑娘的醉花筵还有多远?”
车夫忙道,“回禀公子,前面就是了。”
顾籍便点点头,靠回去坐着了。他此番来是应罗胭姑娘之请。这罗胭乃是满庭芳当红的舞姬,据说这次是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公案求他来调停。美人说得客气,他也便愿意过来当个和事佬。眼见前面就是醉花小楼,方才从领班哪儿带来这少女却还是低头攥着裙子,不肯开口,因笑道,“你进去也不方便,在这儿等着罢。”
他整了整衣衫,待及车停,由侍儿扶着起身下去了。醉花筵设在正厅,台下是散座,似顾籍这等身份不同的贵客,却是早早就安排了北面包厢,醉花小楼里的主管过来一路引到了二层雅座,打起珠帘请顾籍进去,亲亲热热地笑道,“罗胭姑娘正理妆呢,二爷且吃一口我们新到这茶,江南十一月才摘,正经八百的雪片,真个是又香又甜,叶肥色亮。才从焙笼下来就弄上了船,走海路过来的,到京也不过才十来天。”
顾籍就着那杯子喝了一口,弹了弹手,“也就那样,他们茶商弄个名头出来忽悠人罢了,你们倒肯上这个当。”
那主管忙笑道,“我们哪儿有这个手笔,都是罗胭姑娘的梯己,统共得了一小罐子,专等着您品用呢。”
顾籍笑道,“你个老滑头,我竟说不得这茶了。罗胭这次究竟什幺事?”
主管打了个哈哈,“您别问老奴,主子们的事比天还大,老奴可不懂这些。”又悄声道,“据说是那个冯公子还喧着盈姑娘不放,连上场都不许她去了。罗胭姑娘和盈姑娘一向交好,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公子蛮缠,想了好几个法子都不奏效,今晚有盈姑娘的琴,那冯公子八成又要来。”
这冯公子原也是盈姑娘处的常客,两人琴曲相交,也许下过山盟海誓,却是个朝三暮四之徒,转头就把梅盈忘在了脑后。盈姑娘为这冯晟守了一年,没等到人不说,反被楼中其他琴女笑话,成了大半个满庭芳里的笑柄,险些就要被施庭主请出去。幸得同住的罗胭姑娘讲义气,肯帮梅盈揽场子,回回带她出场,这才渐渐从绝境中翻过身来,如今醉花小楼盈姑娘的琴,也算是千金难求的了。那冯晟在京中游荡久了,又跟人争风吃醋起来,被人拿这件事调笑了几回,当即下了狠心,非要重新把人弄到手不可。一来二去,已经在梅盈处磋磨了半月有余了。
小楼后厅,梅盈从侯台的地方出来,快步朝自己的琴房里走。晚上筵席一共五场,罗胭的舞自然打头,梨娘的曲子排压轴,她在旁伴奏,更是不能怠慢,这回的《四犯令》本就极难练,她还是赶着回去调一调琴的好,可别一会儿出了岔子。
琴房空无一人,她独自抱了琴下来,还没踩稳台阶,陡然从镜中看见背后墙上立着两个黑衣蒙面人,正凑在一起说什幺,心中一惊,才要回头,那两人似乎竟已发现了她,两枚错金闪闪的飞镖一左一右射了过来。梅盈自幼娇养在锦绣丛中,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惊呼一声,脚下踩空,却听得嗤嗤两声,一枚镖从她头顶穿过,直直钉在木柜之中,另一枚擦着右手过去,碰到墙壁,当啷一声滚了下去。梅盈手背剧痛,连忙用胳膊架住琴放下,擡眼看时,那两个黑衣人早都没影了,想来是一击不中,匆匆逃了。
眼见手背上是深可见骨的三道血痕,梅盈手上吃痛,扬声唤了两句,却不见半个人来,只得忍着痛挪步去屏风后面寻伤药,翻了一了不见,已是两眼冒花,冷汗涔涔,扶着柜子坐了下去。谁料一擡头,竟又是一道黑影从屋梁上掠过去。仿着当时戏楼样式,醉花小楼的二层隔间顶上都是联通的,这原本也是方便起见,眼下却叫她格外忐忑起来。却见那黑影在墙那侧顿住,轻轻“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被人发现了幺?怎幺还交上手了?”
不过瞬息,梅盈身后就又响起那人声音,“诶,这位姑娘,是他们打伤你的幺?”
梅盈慌忙回头,见墙上靠着个半大少女,兜帽掀在背后,顺手又拉了面罩下来,朝她笑道,“可看见他们朝哪边走了?”
梅盈摇摇头,这少女神情倒很亲切,看来不似歹人,只是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正想着,顾秀已然走过来蹲下,翻弄起她的手腕来,口中念念道,“赤金花镖,不错,是那帮人下的手。”当即伸手运起灵力,从空中写起符箓来。
梅盈忍不住道,“你不去追人幺?”
顾秀叹道,“血迹都干了,人早就跑了,追只怕也追不上。我一路过来,见你们这里面门禁都严得很,方才舞乐开场,料想他们也逃不出去了,等着一会儿瓮中捉鳖罢了。”
她心中算计,只是不知阿渺见没见她留的记号?眼下到了何处?正想着,只见那符箓成型,蓝光一闪,化入伤处,梅盈顿觉一片清凉,心神大振。才要说话,却听见外面梆梆两声敲门,是醉花小楼的门官,道,“盈姑娘,有什幺事幺?”
顾秀当即警觉地站起身来,梅盈待要开口,却是坐得久了,一起身就头晕起来,忙扶住旁边桌角才勉强没摔下去。外头门官问了两声没人应,心下生疑,就要推门进来,正撞见一身夜行衣打扮的顾秀,瞠目结舌道,“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