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这种鸟,成长速度不可思议,成年的迦楼罗鲜有天敌。
多年前,迦楼罗这称谓并不足以概括他。他有自己的名字,珈宝的珈,离愁的离。
珈离记得还小的时候,黄山老松上。清晨的云海像糖丝那样黏,他是家中幺儿,大哥疼他,二哥宠他,日日无忧亦无恼。
呵,那时候,如宝珠这般未足百岁的小龙,觑一眼都要在他脚下讨饶。
迦楼罗之罪,罪在暴食。
与生俱来的强大的另一面,是随实力日增夜长的戾气。欲望是一口渊,沉默着,冷漠地将贪婪者绞死。
他的二位兄长,一位好食龙肝,一位好食龙髓,二人攀比猎技,一天就杀死一千条龙。如此三十天,龙血遍染黄河,大地哀鸣,上苍震怒,降天雷劈烧了黄山那千年的老松。
珈离自此发育缓慢。大哥二哥则因食龙过多,体内龙毒聚集再无法拔除,苦痛中飞至金顶轮山自焚谢罪,丢下无枝可依,前路迷茫的他。
是孔雀明王念迦楼罗一族最后一点血脉存世孤苦,收他在与世隔绝的孔雀山修行。这幺多年,他想不明白,兄长们法力高强,为何就是难除杀念,酿成大祸。
珈离想不明白。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个执念。
一个需要被扫破的执念。
属于迦楼罗独有的金瞳扫至少女细而白的颈上时,不觉蛰起一抹暗色。
他的目光如绵绵寒雨,阴暗的欲望裹藏其中。
“小龙,我要你助我修行。”
少女低下头,纤浓的睫毛颤了一颤。
她忽一仰首,连颈边垂坠的珍珠耳坠都要黯然失色了,“你,你想我如何呢…别过来…我害怕。”
当真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色,男人有一刹恍惚,转瞬便是盛怒:“大胆!小小龙姬,众生金轮瞳前也敢蛊惑?”
刹时已飞出百尺开外的少女嫣然一笑。
“略略略,大笨鸟,拜拜咯。”
云霄之上,一道隐隐带有怒意的高亢鸟鸣刺穿一切。
“唔…这声音。”宝珠情不自禁蹲下,骨髓都仿佛在颤栗,喉头一腥,喷出一口鲜血。
天上的猎手冷眼盘旋,一息后化成金光落地。
面色苍白的少女蜷在地上,雪衣上血迹点点,似未盛开被折断的梅,更能激起迦楼罗的食欲了。
珈离俯身,扳起她的脸验视。
灵府里空荡荡的。
在洞悉万物本相的金轮瞳中,这只是一具肉质虽美,食之无味的空壳。
珈离嗤笑:“这头小龙娇弱至此,吓一吓就元神离体了。”
……
“宝珠。”
……
“宝珠。”
……
“乖宝珠,醒一醒,姐姐求你了。”
杂乱无序的尽头,女人殷切的呼唤是唯一的烛。
那声音太过真诚,宝珠下意识应道:“我在。”
一瞬间烛光大亮,温暖裹挟了她,一幕幕景象如花纷飞去,如梦幻灭来,床上少女猛然睁眼。
“好渴。”
正对床垂泪的女人呆住,少女重复了一遍:“渴,好渴,我想喝水。”
“渴了?好…等着,姐来找,”女人一阵手忙脚乱,勉强找出一壶凉茶,倒出黑布隆冬的茶水,眼头又是一酸,“这里只有这个,乖宝先喝着,姐等会想法子带蜂蜜水来。”
少女不言语,捧着杯子吹了一吹。
乌漆漆的茶水倒映出姣花般秀丽的半张脸,可惜一低头,便又映出血痂狰狞的另外半张脸。
女人对此显得很紧张,少女却反应平平。
“足矣,我好多了。姐,为什幺这样盯着我?”
“乖宝……”锦蔻欲言又止
宝珠揣摩着,人间的贪嗔丑恶她在原身的记忆已看遍了,便道:“是要带我去给夫人谢恩幺?别吃心,我愿意的。毕竟,已得罪了小姐,再让夫人觉着我不辨事就不好了。姐,你好不容易做了姨娘,出去时当心,你虽是老爷的人,和犯错的婢女牵扯,终究无益。”
“乖宝,姐知道你难受,你别…别这样…”锦蔻口中发涩,低低道:“这里只有姐在,你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姐…不会任由那些人欺负你的。”
“姐,我不觉得有什幺。”
擡头能看到破败的屋顶,喝水能瞧见毁容的自己,宝珠心如静水。
和龙公主宝珠一样,丫头宝珠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已经是要什幺没什幺,坏事没做一件,恶名统统揽上身。大庆女子看重容貌,原身却只剩一双手堪能见人。
多巧呀,轻如尘埃的宅斗炮灰,被同样出一次门就走霉运的龙公主客居此身。
锦蔻看着妹妹将指甲上丹蔻一一抠至褪色,不觉惋惜道:“我记得这是在小姐身边时,熬了夜滔花汁染的,怎幺又抠了,乖宝,你可是心里在怨小姐……”
少女眨眼:“没有,是觉得这颜色俗气,配不上我。”
锦蔻神情里的忧心呼之欲出,宝珠笑笑,“姐,我会好好的,不要担心我。我想见夫人。”
薛府夫人给这具肉身赐名宝珠,撞了她的名讳,又是这府里权势最大的女人。没有这些阴差阳错,她大约这时候已经元神晃回本体,遭那恶鸟拆骨入腹了。
她怎幺能不去看看这薛府夫人,看看这乌烟瘴气的人间,到底是什幺样的人在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