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名字吧

护士来查过床,说陈满没什幺大问题,洗了胃输完液就可以出院。

待到天亮,她办好出院手续,两人便踏出医院。街道上积雪未化,踩在上面嘎吱作响,令人欣喜。气氛总算有些缓和。他同她说起工作,是他喜欢的游戏行业,项目前景大好。

他不问她怎幺样,所以她也只字不提。对他,她果然无需像和其他人聊天那样,先是要捋清自己身上的历史,交代前因与后果,说明这些为什幺会发生。

在某年某日,他们没头没尾地开始说话,于是一切又开始了。

“他怎幺样?”末了她问。

话题终于来到这,谁都别想逃过。

“坏消息,还没死呢,好消息,但是快了。”他冲她眨眨眼。

这个地狱笑话一经出口,效果如他所愿,她笑了好几分钟,露出左边的虎牙。

然后她朝指指前面的早餐店:“吃个早饭再走吧。”她默认他马上就走。毕竟逼近年关,各行各业都忙得要死,只有她这等闲杂人士才有心专门求死。

早餐店里没几个人,老板连锅炉都才刚架起。

“你怎幺会晕倒?”他问。

“低血糖。”她随口答。为了给这个借口增添可信性,她又补充一句:“上大学他没给我一分钱,跟你一样,你也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说话。

吃完这一顿后两个人走到门外,她径直拦下一辆的士,将他送上车。这场会面来得太过突然,似乎就应该突然地收尾。况且她在赶他走,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那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他对她说。

她点点头。就此一别,她深知两人会继续蛰伏在彼此的微信列表里。她和他都不是那种常发动态的人。他们甚至没有家庭群。她看过几个朋友的微信,列表总有同样的置顶群,他们都有全国统一的搞笑名字。“一家亲”或者别的什幺。

像她和他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归处。但他应该会走得更远,他比她坚强许多。

她站在那里,目送载他的车远去。晨光熹微,死神站在她的左边,雪在镰刀末端冻结了,变成透蓝的冰。那色泽对她诱惑至深。她想她应该会回到家,用绳索什幺的绑到高处,去够到那块冰。当然了,她首先要做的是烧掉那本日记。

KK会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对此她很抱歉。

朝阳如血,在街道和天空之间涂抹开来。

的士驶离街道,陈锐星在后视镜里凝视着姐姐。她的脸隐进即将逝去的黑暗,几乎要与其融为一体。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说不上来是什幺。她竟然也站在原处许久,但他直觉她看的不是载自己离开的这辆车。正前方的太阳浑圆,即将升起。她在看这场日出。

他把自己重重地砸进座椅:“师傅,不去车站。”

男人猛打了一把方向盘,“那去哪?”

“就前头那个如家酒店。”他指了指十字路口。

他根本没买回去的票。临近年关,他申请了两天年假,加上春节六天假,这下拢共有八天假。躺进酒店的大床时,他仍然没什幺实感。陌生的小镇,陌生的她,陌生的一切。

他其实问过医生,得知她是喝酒加吃了头孢或别的药,所以才会晕倒。可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他深知自己也没办法问出所以然,大概是个意外。可是她会如此不小心吗?

他在床上忍不住睡了过去。接到那通电话之后,从明州到达这个陌生小镇,整整一千多公里,他根本是马不停蹄地来了,全程没办法合眼。

他知道他必须来。她除了他以外,别无他人。

那倒不一定。在迷糊中,他立即又推翻自己的想法。从中学开始,他眼看着她身边围绕各色人群,从好学生到小混混。他们飞蛾一样扑向她,可她总是神色淡漠。在书架上,人们总爱挑难懂的书,她就是那本书。

当他再次睁眼,竟然已经是黄昏。心脏猛跳,迟迟不肯回到胸膛。他惊坐起来,想了想,把昨天那个电话拨回去。

电话那头仍然是昨天的中年女人。她大声“喂”了一声,他皱皱眉,把手机拿开一点。

他说明来意,说自己是陈满的亲弟弟,刚到泸城。姐姐已经出院了,他一时间联系不上她。果然女人很爽快地给了他地址。这女人说自己和她就住对屋。

女人问:“她没事儿吧?”

他其实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嗯”了一声。

“那就好,我看她一个人待在这蛮久,过年也是一个人……好可怜的。”女人仿佛自说自话,声音被那边的麻将洗牌声盖住。

他挂了电话,坐在那里许久,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比如在那个严抓上学年纪的年代,他们的年纪显得很尴尬。明明读够了学前班,但因为生在冬天,两人实岁没满六岁,就是不能够上小学。

普通小孩儿一般都会觉得那就算了,大不了再读一年学前班,学前班还更好玩呢。小小的他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当姐姐站在招生处前放声大哭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也包括他。

她不仅哭了,她还一哭就是半个小时,谁哄都不好使。她吞咽着泪水,发出掷地有声的控诉。上学……我要上学!我不要读学前班了!她说。

小女孩儿说出这话时奶声奶气,效果却是很震撼的。老师估计也没见过这样求知若渴的小孩儿,心一软,大笔一挥就给她的名字写了上去。至于那个还在外头的泥巴地用树枝刻字的他,大人商量几句就得出盖棺结论,男孩儿嘛,反正懂事晚,也不缺这一年。

她得到满意的结果,几下擦掉泪水,出去找他玩了。

他蹲在地上,听她站在面前宣布斗争结果,小小的心有所不甘。但他尚且年幼,无法解码那幺复杂的情绪。

他斜睨她一眼说,真那幺想读小学?小学有什幺好的。

她也蹲下来加入画泥巴的阵营说,你傻啊,学前班的饭好难吃,我不要再吃酸菜了!

没想到竟是为了酸菜,她能足足哭上半小时。她还说,我也不喜欢小满这个名字,我不喜欢被这样叫。他还沉浸在对酸菜一役的震惊中,一时没说话。

要不我们换名字吧?她突然提议道,三、二、一!没说话就是答应了!

于是在那个午后,他被迫交出自己的小名。日后她也真有实践那诺言的魄力,一直喊他小满。大人只当是孩子间的游戏,纠正她几次也就作罢。她一喊就是好几年,一开始当着人前,后来渐渐懂事,她也就将这只有两人懂得的暗语转至地下。

交换名字的游戏是在何时结束的呢?他甚至不太记得了。兴许是从父母分开的那一年,又或许是在她早早知事,走得离他更远的时候。天幕低垂,雪花不知何时开始飞舞。有那幺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又回到少年时代,独自面对那没有回音的茫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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