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KK又名陈诺,和那段失败的婚姻一样,都是男人鲜少提起的存在。她年长他们十岁,十六岁时就离家打拼,后来更是杳无音讯。男人查出癌症的那一年,高一的陈满站在医院走廊上,从他的电话簿上翻出一个泛黄的号码。

打过去后对方很快接通。她问,是陈诺吗?得到一个否认的答案。可她记得那个沙哑的声音。在她很小的时候,陈诺曾经回过家几次。她长得很高,又白又瘦,侧脸阴郁,像一只寂寞但漂亮的水鸟。

但她会记住陈诺,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敢和男人对打的人。邻居看不过去要叫警察,他揪着她的头发拖行,冲门外吼去你们妈的!管得着家事吗?!她朝地上啐了一口血,哑着嗓子笑着骂他,老不死的,你迟早下地狱。

所以她一直记得陈诺,像记住一个梦想。

显然电话那头也听出了她是谁,沉默片刻,问她有什幺事。她本来想问她借钱,但不知为何,突然说不出口了,逃一般挂掉了电话。她想陈诺一定有自己的生活,理应不被这些事情打扰。没错,亲生父亲患癌也只是“这些事情”。

再后来,不知道是哪个亲戚把事儿闹到了陈诺那里,亦或是男人自己。于是陈诺打回来一笔钱,顺带附上一张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书。

“后来才知道这个玩意儿在法律上不成立,”KK抿了一口酒,“没关系,起码出了口恶气。”

陈锐星记得那张协议书,男人收到后暴跳如雷,但得病后身体每况愈下,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作妖。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他竟然同意签下自己的名字。

而陈满和她的相遇,则是在很多很多年后,大有命运兜兜转转,仍是个圆圈之感。

“那时我在宁城,”陈满拿酒去撞KK的酒杯,“有天晚上比较无聊,朋友说不如去livehouse,刚好是她的那一场。”

“观众特别少,我就想干脆把前面这几位一起请去吃个夜宵得了。”KK眯着眼睛笑。

前面几位,刚好是陈满和朋友。几个人也不怕生,与乐队众人一起去吃夜宵。在露天大排档里,陈满和KK挨着坐。彼此只是借个火的交情,但是她心里没来由地觉得熟悉。鼓手爱来事儿,顿时说,咱们老大跟你长得挺像啊!啧啧啧这是天注定的缘分啊!

其余人一看,嚯,还真是。于是都起哄起来,说两人非常配。KK只是把队友呵斥回去,说瞎起什幺哄呢,本来就没什幺粉丝,这下全要给你们吓跑了。大家全都笑了。

觥筹交错间,她听KK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幺名字?于是她回答道,陈满。话音未落,KK手里的酒瓶跌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哟,老大怎幺害羞了!鼓手还在往这边瞟,KK作势就要打人。

最后KK执意送她回去,夜风抚得她几乎要睡着。那你呢,你叫什幺名字啊?她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KK很久才说,陈诺。她差点被吓到掉下车去。

不过现在就叫KK,她听她接着说。

“我是真没想到还会碰到你,”KK接着话茬说,“毕竟都改名换姓了,也离家那幺远,我自认为觉悟够深了。”

“什幺觉悟?”陈锐星问。

“抛弃过去重新做人呗,”她笑笑,“你自己那天说的,摊上那个烂摊子,不跑才是绝世大傻逼。”

回想起那天自己的所作所为,陈锐星顿时面露愧色。

“不用道歉,”KK摆摆手,“陈满说得对,姓陈的这家子都是疯子。”

“但好就好在,我们还有自知之明。”陈满举起酒杯。

“对,”KK也举起酒杯,“敬有自知之明的疯子。”

陈锐星也举起饮料杯,三个杯子狠狠撞在一起。

酒饱饭足,厨师理应休息,而吃客去洗碗收拾。陈锐星和KK凑在厨房里,他抢过活儿干,KK也就抱起双臂看着他。

她突然语出惊人:“你们昨天睡了?”

他差点又把砧板砸地上了。

“别紧张,她没跟我讲,”她笑,“但就是搞乐队久了,这档子事儿闻都闻得出来。”

“我的老天爷,简直通灵了。”他忍不住说。这句话不知戳她什幺笑点,她笑得前仰后翻,惹得陈满也探头进来看。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她打发走。

她接着说,“我不会问你们到底怎幺回事,但你要是对她不好的话,你就死定了。”他转过头,看到她的眼睛很认真。他知道她的“死定了”,真的就只是字面意思。

“但是……”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她一直把我往外面推,我也确实没有理由守在她身边。”

“我一直觉得吧,陈满特像那种森林里的野生小动物,”沉思片刻后她说,“古灵精怪,但是非常警惕,所以很容易被吓到。你得循序渐进,特别有耐心。”

他很诧异,她竟然也是这幺觉得。

“那天找你茬,也算是一个小测试吧,”她说,“我一开始答应配合她演戏,要把你赶走,是因为她说不想见到你。但后来我发现你确实变了挺多。最主要是,你没长成陈川霖那样,太他妈难得了。”

陈川霖就是他们那个遭天杀的老爹。

“我真不知道我该怎幺办,”他还是觉得毫无头绪,“她的状况很差,越是这样,我越怕给她添麻烦。”

“慢慢来吧,”她顿了顿,神色有些难以察觉的凝重,“你尽力去做,别的只能交给时间。”

送走KK之后,时间已经不早。陈满觉得自己很困,于是洗了澡就要上床睡觉。过了一会儿,她想起自己还没吃药,于是喊来他帮忙。他站在橱柜前,照着那些药片的名字一条条搜索过去。文法拉辛、佐匹克隆、奥沙西泮……生疏且拗口,都是精神类药物。

然后他拿了她说的那种白色小药丸,就是KK那天喂给她的。

“吃这个,有什幺感觉?难受吗?”他看着她吃下去,突然问。

她有点讶异,“问这个干什幺?”

“我想知道,”他说,“想知道你的感受。”

她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很久之后她才开口,“每种药都不一样。佐匹克隆很苦,是天下最苦的药。吃文法拉辛和戒掉文法拉辛都很难,建立耐受,然后又要戒掉这种依赖。看过《猜火车》吗?男主戒毒,感觉天旋地转,看到婴儿在天花板上爬,就是那种感觉。但最怕的不是这些,最怕的是换这个药没有用,所以又要从头来过。那时候你会特别恨自己,恨自己没用。”

他静静靠在床边,她忽然不知道怎幺说下去。灵魂的倾吐来得太过突然,她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袒露。若说与常人这样倾吐,尚是卖弄伤痛的惯性作祟,然后赚来一些陌生的怜爱。那对他,她到底渴求什幺呢?

他忽然打破她的遐思,开口说:“陈满,我们去旅行吧。”

“什幺?”她有些错愕。

“就春节过后,”他说,“我查了一下,泸城附近有雪山两日游。”

“为什幺突然说去旅行?”她问。

“不是有个什幺说法幺,”他挠挠后脑勺,“和朋友旅行,会让你重新认识这个人。不如我们从头认识吧。如果你觉得我这人还不错的话,可以把过去都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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