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从车站外离开,脑内的念头越发清晰。想到结局将至,她甚至觉得浑身轻盈。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具身体只是像被注满水银,笨重且迟缓。她一度失去自己身体的支配权。
她走进小卖部,老板正低头玩手机,见到她来条件反射,从货架上拿了包叉娇。她没伸手也没摇头,只是问:“老板,还有环保炭没?”
“有有有,你要几斤?”
“三斤吧,够了。”
她问了价格,扫码支付。老板将炭装好,递给她。她说着谢谢便走了出去。没过几分钟,身后传来老板的叫声。他在大声喊她回去拿烟。她往前走着,没有再回头。
其实这个计划早该实施,也早该成功。只是没想到那天他会折返回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让他起了疑心。KK说也许他变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像极他们父亲的男孩,劝她让他留下来陪护一段时间。
但她想,她最怕别人开始装作理解或体贴她。她知道对方迟早会被她吓跑,只要她稍微露出一丁点那常人无法想象的、黑暗的爪牙。又或者是人们真的尽力了,但是仍然得到一个她破碎的结局。无论哪一个都那幺难以令人接受。
她碎得太彻底了,捡不起来的,所以只好扔掉这所有碎片。
十九岁时,她曾经坐在某个办公室里,对着白纸,提笔的手顿了又顿。她终于写下几个字:“不自杀保证书”。那是她人生第一份保证书的第一行字。在做好学生的十几年岁月里,她从没写过保证书或检讨书。
大学辅导员那时就坐在她旁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很快写完,那类文书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她将纸张交给女人。女人瞄了一眼,第一反应竟是夸她的字好看,问她是不是专门练过字。
于是她想,去你们妈的。没人关心一个青少年真的是否想自杀,那封玩笑一样的保证书就是证据。生命怎幺能被保证继续?大家只是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但她选择按兵不动。死亡这件事绝不是玩笑,需要制定缜密的计划,需要思考和预演,就像面对任何一堂期末考试。
无数次她关上灯,黑夜如期而至。
她就在那黑暗里思考,如果这颗星球的灯光再也无法亮起,那样的黑夜会像是死亡吗?不,那远远不是。真正的死亡总以别的面貌出现。
死亡也并不是如灯熄灭,只是彻底的虚无。像你用一只手捂住左眼,同时睁开右眼。在那时,你左眼看见的不是黑色,不是任何一种颜色。你看见的那团东西就是死亡。
那团东西就是她人生的底色。
在身死之前,她的灵魂已经死过许多次。猫可死九次,她亦是如此。但她忘记她死过几次,也许次数已经用完,这次就是最后一次。
她在窗户旁坐下,拾起那段垂在地上的绳子。它的长度恰好,一头系在防盗网上,另一头打结后,刚好是她坐着能将脖子挂上去的长度。一厘米不多,一厘米不少,她早就量过许多次。倒是窗子,卡着绳子关不上,所以买炭有点多余了。不过也好,至少最后不会冷。
墙面冰凉,给足她最后的慰藉。火星子偶尔炸裂,墙面上映出雪花飘落的影子。真正的黑暗终于席卷而来,这回没有任何走马灯。
多年以来,她渴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那里窗明几净,她可以坐下来,想坐多久都行,再不用逃到任何远方。
那是一个真正干净又明亮的地方。
眼见着她就快要抵达那处光明。它化身为白色灯塔,矗立在海岸一角。通向灯塔的道路拥挤不堪,堆满腐朽之物,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那是她破败、腐臭的残骸。她这生的所有残骸。
忽然有某处开始下雨。
她起初想要躲开,但这雨水不同于她生命中的任何一场雨。那些雨带来的只是厄运和无尽的噩梦。而它如此温暖、柔和。于是她不再躲藏。
雨势之大,远处的灯塔渐渐变得模糊。在寂静的边缘,那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幻觉也散去了,连同海岸上那个垃圾场。
她和她的残骸躺在残留的寂静中,还有那阵无尽的雨。
她终于愿意睁开眼,她想她知道那雨水是什幺了。有人在哭,在这深不见底的夜里哭,为她哭。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腿上,脑袋被他托住。她盯着他许久。他的眼泪已经干了,只有水痕残存,在夜里发出奇异的微光。
她竟然不记得上次看见他哭是什幺时候。无论是被男人揍得鼻青脸肿,还是别的什幺的,他从来不哭。这点他跟她一样。明明他们的人生中有那幺多时刻可哭。
后来她才明白,人生的那些重大事件并不会在当下显出其破坏的本质。她被它们缠上,被它们彻底摧毁,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