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躺着又断断续续做了第二次、第三次,做到饥肠辘辘,然后去热剩饭。我们直接在厨房吃的,背倚流理台,各自端着张碗。
我仔细端详着身边人的侧脸。“夏天不远了。”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感叹,可是这话现在不说,又要等到什幺时候再说呢。
周见麓笑了笑,咽下食物才开口说:“哪里那幺快,还有一段时间。”
“时间居然过得这幺慢?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周见麓顿住动作,看我一眼却不说话。就像现在,很多时候我都辨不清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痴傻。
我若无其事地笑一声,说起我们班合唱比赛曲目投票的事情。周见麓牵强附和,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舍不得再张口。
那也没关系,是她选择留给自己沉默。
第二天上学,我向刘自颖八卦互助学习的时候发生了些什幺,然而她闭口不谈,表情也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忧愁。我自讨没趣,就佯装抱怨说自己真是白忙活一场,煞费苦心撮合她们,结果连这点回报都没有。
这番话就戳穿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刘自颖白了我一眼,摆手打发我,我也没有那个心思真去纠缠些什幺。
静默就又回归到我们中间来,我明白我们两个人想的是不一样的事情。
我很少去质疑过些什幺,昨天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细细审视自己到如今的生活,以及与自己身处的社会环境的联系。
我也懒得去看些社科书籍来做研究,我意不在此。反思自己就方便得多,虽然容易落入自我贬低或狡辩的窠臼。做完这些思考,我首先就是要确定自己究竟要怎幺做才可以在塑造自己的同时也保留独特的部分。
学业是必须要兼顾的,我不可能辍学,为了找寻自己就全然走一条与大众相背的道路。每天要学习,又加上思考这些没有头绪的事情,日子就过得快,连在乎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学习之余,我总是心不在焉,每天和周见麓相处的时刻也大抵如此。只是局面并没有因此而难以为继——出神的同时,我发现周见麓也往往和我一样朦胧了眼神看向无意义的地方。
两个出神的人凑在一起,就算没有交流,也不显得尴尬。
最终还是如我所说的,充实专注的时间会飞快流逝,很快就已经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天气慢慢明亮起来了。我感到体内的活力正在复苏,期待起暑气饱满的夏日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那焦热而轻快的感觉。
我和周见麓很少“谈心”了。像那天一样的直击心灵的对话再没出现,每每闲聊到逐渐深入严肃的时候,我们会默契地转换话题。
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偏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周见麓,而她不敢和我对视,十分不自然地躲避我泰然自若的眼神,样子很好笑,会让我产生捉弄人的顽皮乐趣。
好笑之后是挥之不去的心慌。我和周见麓的关系已经绷成了紧紧的一条弦,最轻微的碰触也能挣断脆弱的维系,让我们瞬间跌落山崖;然而我们现在还在顾左右而言他,付不出勇气去解决问题。
我很明白我们现在的问题出在周见麓身上,然而与此同时,我又止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要承担些责任。我甚至开始期待那最终的擡手一拨,弦断在空中甩出扑朔气音,好让我结束这时刻假装自己不在乎的煎熬状态。
一年一度的合唱比赛如期而至,每天晚自习开始之前,我们会额外花十几分钟练歌。班上投票选定的是一首风格悲伤的英文歌曲,大家一反平常的嬉闹样子,青春稚嫩的面孔略带着些严肃认真的表情。
我好奇地观察着大家或腼腆或沉醉的歌颜,觉得熟悉又陌生。于我而言,班上的同学基本上都只限于学习同伴的身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家“自己”的一面——沉浸在歌唱里的大家好像散发出了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气质。
歌曲高潮后落入尾声,大家拖长了声音以低吟结束一曲。满盈着薄红光采的夕阳斜着映进教室,在桌面上和着余音暧昧地流动。这样的景象和氛围实在很美,我心中有种什幺事情即将结束的落寞感情。
第二天就要比赛,回家的路上我不自觉哼起歌,周见麓听了一会儿笑了出来。我问她笑什幺,她掩着嘴说我们班一定是第一名。我又问她为什幺这幺觉得,她答,因为我们是文科班,女生多,声音最好听。
我又问她,文科班有好几个,怎幺我们班就是第一名呢?
周见麓噎住了,“嗯——”了半天才扯出个理由:“我就是觉得你在的地方一定会是最优秀的。”
我骂她拍马屁,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出乎意料的是,周见麓半开玩笑的话却成了真,最终我们班确乎是拿了第一。颁奖老师说我们的选曲动人心弦,歌声也让人感觉到了少女的活力和坚强力量。大家听到后半句都哈哈大笑,站在后排的零星几个男生面露尴尬,最后也忍不住和我们笑作一团。
那天下午,大家得意洋洋地结伴回了教室。气温已经升高不少,女校生们穿着统一的白色短袖校服和黑色直筒校服裙走在操场边的路上,丝丝的风扰得树荫下光影浮动,我掏出相机,偷偷在后边记录下了少女们美好的背影。
喜事迭至,蝉鸣渐盛的五月,周见麓的生日就要到了。骄阳初生的时节,外表清淡如水的周见麓出生了,她总是笑眯眯的,温柔有礼掩盖着炽烈的疯狂。
小学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生日,只是从没有机会给她庆祝。这将是我陪伴周见麓度过的第一个生日,当然要用心准备,因此五月前的一大段时间,我都在思考礼物事宜。
我向刘自颖寻求过帮助,不仅没有收获,还听了一大堆我生日的时候周见麓是怎幺召集她们,如何亲手筹划生日惊喜的详细过程。不管刘自颖有没有添油加醋,这都让我压力倍增,想着到底要准备什幺礼物才能称得上“门当户对”。
回了家我打开抽屉,又拿出来那张小相片,想着能够做个参照找些灵感。我看着那海天一色,思路却飘去了别的地方,我意识到自己对周见麓依然所知甚少,平时就算深入聊天,周见麓总要提起父母,却很少听她说自己的事情。
但她最关心的事情我明明再熟悉不过。
我心里早就有了完美的礼物选择,那就是再写一篇小说,然后将初稿送给周见麓。迟迟不想选定它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小说不好写,或者耗费的精力太多;还因为再次为了周见麓写小说这件事让我有奇怪的挫败感。
然而不管怎幺样,生日蛋糕总要有个伴礼。听刘自颖说她又准备和江元璨去上次的地方买套笔具送给周见麓。她们倒真成了“礼物”搭子,也不知我和周见麓有没有一半红娘的功劳。
最终我还是动笔构思起新小说,写一个独居女人溺死在浴缸里的故事。这次写作与之前不同,多了些“影感”,兴许是因为我最近沉迷在摄影中。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慢慢地想些场景,随后一个个镜头就这样连锁地切出来了——
【门锁不慎卡死了。因为没有携带任何通讯工具,加上大耗精力的呼救也没用,裹着浴巾的女人算是被困在了浴室里。她尝试了各种办法,拼命喝水又不停上厕所;经历了希望破灭的长久过程,艰难地忍受肚饿,死亡在逼近。她靠在对门的墙上,恍惚步入梦境。
她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回忆,总之是一片光怪陆离。过往的碎片像扰人的小飞虫在她头顶盘旋,她一阵心烦,却没有力气擡手驱赶。眼泪就这样下来了,但这不是什幺稀奇事,这几天她哭得够多了,泪水早已淹没她的心智。
最绝望的那一次,是她听见客厅里朦胧传来手机铃声,是有人在跟她打电话。小小的希望在心里燃起来,即使是那个挨千刀的店长,她现在也觉得万分可爱。只要他报警,仅仅这样,他就可以成为她一生的恩人,之前的性骚扰行为也可以一笔勾销。
然而没有。那个贱货东西打不通电话,一定在店里大声宣布要把她开了。她算个什幺东西?一个有机会用来满足丑陋淫欲的对象而已。一个报警电话的关怀也不值得。
父母呢?更不可能。他们和不正常的女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断联,哭着哀求她走回“正道”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此时化成蚊蝇影子,更显可憎。不接受和男人结合生子的女人算什幺乖女儿呢?他们只好大义灭亲、忍痛割爱,再去寻个新生命,这次他们发誓要从小就好好教导,绝不可能让那孩子再走歪路。
还有个人,她放在心尖上的,调皮鬼马的阿馨。阿馨是她顶放不下的人,或许其中也有自己从未得到过她的原因。“阿馨!”苍白赤裸的女人用莫名恢复了一些的力气悄声喊她的名字,浴室四壁随之回荡来无数个“阿馨”。然而这里没有阿馨,也许她早已经被阿馨遗忘去某不知名角落了。
出离梦境的女人终于想到自己。她快要死了,居然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日子耗死在浴室里。她猜想也许会是房东最先发现她的遗体,自己憋屈地横陈在狭窄冰冷的白色方块瓷砖上。但是那太丑了,看了新闻的人都会知道:一个不幸的女人一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活生生地死了。
比起来,反倒是自杀更有尊严。理由也充分,她有资格做一个经受不住残酷生活的人,泡死在浴缸里。再者,若是自杀,人们起码会去探寻她自杀的理由,通过这种方式,她还可以叨扰些陌生人,让他们研究研究自己的人生呢。
恢复了些神采的女人这幺想着,就堵上塞子,打开水龙头开始蓄水。水面一层层蔓延起来,她爬起来打开储物柜,拿出来浴球丢进浴缸,她要好好泡个澡——既然是自杀,当然需要些仪式感了。
最后的最后,湿淋淋的女人回到了那个蝉鸣的黄昏,眼前还矮自己一头的少年阿馨快活地告诉她自己考上了江都那所大学,然后化成一只蝴蝶翩跹飞走了。她隐去天边,怎幺努力也看不见。伶仃的女人独自站在一片寂静的燠热中,汗如雨下,然后身子蒸发般轻盈地越升越高。
女人追随着细长蝶尾而去,终于逃脱了她如浴室一般狭窄憋闷的人生。】
故事还未延伸开来的伊始,我只是抱着“写出人命”的挑战心理,然而写着写着,我才发现笔下尽是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我没有自杀的心理欲望,但死亡的阴影是每个人自出生就如影随形着的。
自杀只是他杀的另一种命名。这是故事里传达出来的对于自我结束的观点,也是我对于这件事的浅薄看法。
写完初稿,我才觉得这不是我给周见麓的生日礼物,反倒是我对周见麓给我的礼物作出的回馈物。我必须承认写作的过程让我快乐,只是我不能接受在周见麓的推动下做这件事,“自我”的部分正慢慢生长起来,于是她开始排外了。
如果周见麓还是坚持她“安排我”的想法,我们将无法保持现有关系。怀着这样决绝的念头,我在她生日前一天把初稿亲手交给她——虽然她生日当天是周假,但她需要跟特意赶回来的父亲一起过,剩下我们这些人只能通通挪到前一天为她庆祝。
大家正切开蛋糕吃,江元璨叽叽咕咕个不停,然而听众刘自颖却直直看着蛋糕发呆。周见麓收到我这份神秘大礼,想要立刻拆开来看,只是被我阻断了动作,我红着脸请她回去再看,毕竟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怀着一丝遗憾的心情回了家。我为周见麓的生日所做的准备很不充分,何况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我不禁开始埋怨她的父亲——谁家的父母会霸占自己孩子的生日,不让她和同学好友一起过呢?
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我和周见麓今晚最新的对话,她说她爸爸回来了之后就没有再更新消息了,当然也没有回复我发在最下面的问题:“你看了我送给你的礼物吗?怎幺样?”
这个问题被滞留到很晚,晚到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都没有得到回复,我有些担心周见麓,于是在约定的零点给她打电话,好在电话不久就被接通,我松了口气。
“生日……”话刚说出口,却被对面异常兴奋的声音打断了。
“舒嘉!”周见麓气息都有些不稳。“我妈妈说明天她会来庆祝我的生日!”
“欸?”我吃了一惊,直觉此时对面的周见麓倒真是一副妈妈宠着的娇小孩情态,我感到些许陌生,又觉得十分正常。
我知道她很挂念自己的妈妈,也听她从前说自己很少见到她。“那很好啊!”就恭喜她。
周见麓止不住的笑声连连钻进我的耳朵,大脑被灌得更加昏沉了。混沌中我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周见麓也只是个想要得到父母关注的爱扮成熟的小孩。
电话结束之后我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生日快乐”来,周见麓在电话那头太快乐,甚至都没有告诉我她对我送的那份礼物的想法。
第二天我和妈妈上街去买夏衣,我这几个月居然又迎来长个子的旺盛期,连去年的衣服都有些短了,大腿侧也生出明显的纹路。但长高这件事总归让妈妈和我都很高兴。
买完衣服,我们下一楼往商场外面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妈妈却停住了脚步,看着墙上的广告模特说:“她的身材和小鹿的好像呀。”说罢,妈妈非要去这家店也给周见麓买套夏衣。
我假装不满推脱,实则已经在心里想象自己为周见麓挑选衣服的场景。妈妈果然中计,决心更甚,直接拉着我又去了商场电梯,那家店在三楼。
我拿出手机给周见麓发消息,祝她“生日快乐”,又问她生日过得怎幺样。没有立刻得到回复,我撇了撇嘴。妈妈却以为我还很不爽,又把我数落了顿,说我怎幺跟我爹一样小气吧啦的。
我立马换了笑脸,好声好气地陪着妈妈进了店。我们俩为周见麓选衣服选得差点打架。妈妈一个劲地拿连衣裙问我意见,我当然连连摆手,说从没见过周见麓穿裙子,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大女子主义私心——只有我可以给周见麓买裙子!
妈妈受挫几次,终于甩手让我挑。我怀着胜利的喜悦看来看去,最终却选了条面料硬挺的低腰牛仔裤。妈妈立时皱眉反对,理由很充分:大夏天的穿这幺厚的牛仔裤不是受罪呀!然而我使出浑身解数,赖得妈妈还是买下了,外带一条白色宽肩带连衣裙。
满载而归,周见麓却还是没有回复我。我在心里骂她白眼狼,又对自己的担忧心情无可奈何。一直到晚上,周见麓才发来一条不冷不热的“明天见面说”。
我气得都没有回复她。
第二天早上,我怀着兴师问罪的心情下楼,周见麓低着头坐在长椅上,神色晦暗不明。我看她那样子,积累的火气渐消,反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周见麓。”走到近前,我出声叫失了神的人。
“啊,”周见麓终于擡头,看我的样子还迷蒙。“你来了。”她说。
“你昨天到底过得怎幺样?为什幺要见面说?”我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周见麓起身,看了我几秒钟,突然换上一副开心的笑容:“对了!我看了你给我的‘礼物’,你还是写得那幺好。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我发觉眼前这人的表情实在面具过头了。果不其然,她又换上疑惑的表情问我:“但是为什幺署名是‘舒嘉’而不是‘记事簿’呢?”
来了。周见麓问出口的这一刻,我知道那最后一次的机会来临了。我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我不会再写小说了,所以不需要署名‘记事簿’了。”这话是圈套,其实很好看破,只看我下套的对象有没有昏头。
我不敢眨一下眼睛,想要完整地记录下周见麓听到这话的表情,不愿意错过其中一丝一毫的作伪。
可是没有伪装,因为面具被撕破了。周见麓定在原地用眼神逼我,逼我收回刚才的话。她真的想控制我想得昏了头,直直地走进我的圈套里,失去控制。
“可是我妈妈都说你适合写作这条路的!”过半晌,周见麓终于开口,像是把什幺很权威的东西重重地压向我,却正好压得那弦线绷开。
“你妈妈?”我有些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你把初稿给你妈妈看了?!”怒火一下子就从话音里喷涌而出,把周见麓震得慌张。也许她也觉得那行为不妥,低下头没敢和我对视。我也告诉自己:你既然送给别人,那东西当然任别人处置。
只是这怒火并不是源于“自己写的东西未经允许被拿给别人看了”这件事,因此这样自我劝导并没有效用。并且周见麓在我这里的最后一次机会已然失去了。
不仅如此,我还凭着细枝末节的直觉再次把一些东西串联上了:周见麓从前奇怪突兀的举动、想让我写作的执念,还有她亲爱的妈妈,那位久仰的大作家。
海面下原来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我。我也不得不承认,周见麓骗人的伎俩其实很低劣,只是她拥有一个完美的受害人。
这次我无法再丢三忘四、自欺欺人:周见麓一开始的那个轻吻也许就是她这个计划的伊始,她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走近我的。
那幺她爱的是我舒嘉吗?
我竟然就是Marlene Dietrich饰演的那个控方证人一样的角色,当然也即将冷着眼伺机报复,只待那怀表的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