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世撑着伞路过小青轩,小青轩偏僻寂静,四时爽快,是难得的雨雾沾染不到的地方。
青衣少年抱着剑愣愣地站在树下,雨线在方入世这一侧倾斜而下,二人仿佛在两个世界。
水珠雨雾沾染了方入世的眉睫,他微微一动,就有眼睫上的水雾成滴簌簌而落,宋宜欢看见他,扬起笑。
“师兄!”他喊人总是亲切的,起码对方入世来讲是这样的,少年人是雨山见不到的太阳,和他一照面,就要扬起光芒来照耀他。
雨连连击打在竹伞上,叮叮当当奏出声响。宋宜欢老老实实站在那一侧,说:“这里总是下雨吗?我这处院子怎幺不下。”
不然怎幺把你安排在这。
方入世不动声色地慢慢想。
“总是下雨,不过也有阳光。”他是领少年人来的人,由此要负责。他考虑到他可能不习惯雨山的气候,于是安排到这处院子里。
“会有太阳吗?”宋宜欢抱着剑继续笑。他看起来没看到昨日的晴天。
“……会有。”
话出口似乎有些艰涩,方入世将目光放在方入世头顶的一片叶子上。
他其实也不太喜欢雨山。
他踏着满地的水离去,清凉的风扑过密集的水汽来到宋宜欢的面前,柔柔润润,他察觉到什幺,微微偏头,一枚青翠的叶子从耳边划过,落在肩头。
宋宜欢的笑一顿,慢慢萎缩。
——
——
冯舍业又来找方入世。
方入世不想见他,任凭他在外面敲门,半晌没听到动静,以为人已经走了,突然听见窗户晃动,随即门窗打开,蹦进来一个人。
冯舍业一身白袍。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他这身说不得什幺出众,却让他罕见有了点可怜的样子,当然,前提得忽略他那张脸。
“做什幺?”
方入世眼都没擡,专心致志看着自己的书。
抛媚眼给瞎子看。
冯舍业要说话的动作一顿,随即拉过椅子,往上一坐,面上堆笑。
“师弟。”他好声好气说。
发觉冯舍业的声音不对,方入世擡眼,随即一张五颜六色打翻了颜料的脸映入眼帘,他用法术让眼睛恢复了,所以眼睛一圈是完好的。
应当是。
方入世有点不确定地想,冯舍业秋波送得太勤,方入世捻捻书页,才说:“怎幺了?”
“无事,师姐走前特地找我切磋了一番。”
“喔。”方入世音调平淡地回道。
“她叫我少见师弟,我说这怎幺行呢,与师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之若狂啊。”
“打住。”
方入世将书握起,轻轻打在空中,冯舍业的唇便被严丝合缝地粘上。
他安静了,方入世才说:“昨夜金龙一直在游动。”
冯舍业原本求可怜的表情平淡下去。
“师姐回来得晚,你来饭堂寻我、与夜间金龙巡查的事她都知道,所以去打你了。”
“她曾经说,叫你离我三里远,金龙动,师兄你就又按捺不住了。”
“师兄,莫要僭越。”
他这般说,冯舍业唇边的笑意寸寸扩大,直到最后他面皮恢复以往的俊美,只有左脸顶着一个贼大的巴掌印,看来打人的家伙力气不小,而且下了狠手,用了手段。
“师弟,我僭越?我能如何僭越?我们师兄弟,本是一家,亲近亲近又何妨。”
昨日还蛮正常,今日又受了什幺刺激。
方入世默然,随后不留一点情面:“师兄弟可不会亲近到床上去。”
他的眉毛动都没动一下。那些暗帐里的香气浮动,现在想来似乎是很久远的过去,那时他还有一把剑。他用那把剑砍了冯舍业的一只胳膊。
他不喜与人有过多联系,冯舍业这人也不能杀,于是那时他眉间藏了一丝厌憎,对冯舍业说:“一条胳膊不足以偿还你对我的恶。但就这样了,冯舍业,就这样了。”
“离我远些。”他喃喃道。
彼时方入世二十有三,雨山上最风华绝代的好少年,一柄剑杀穿三十八峰,少年得志,却忽略身后编织许久的大网,当亲近歆慕的兄长挂上假面轻轻一推,他轻易落网。
冯舍业是毒蛛。
那些日夜叫方入世不由得阖上眼眸。
“你在金阁上做的那些淫秽事我不愿去理会,但不代表你可以若无其事地摊给所有人看。”
方入世想到他去接宋宜欢的前一日,他在金阁看到的情事。
如果不是自己站在重重帷幕之后,他会恍惚以为冯舍业身下肆意鞭挞征伐的人是他。
他没有出声,神思漫出帷幕外,他去找冯舍业要书房的钥匙,如果这个时候转身走了,再来要冯舍业未必肯给,明日那位抱剑弟子来时就登记不了名册,只能先在山下等下一次书房开启日。
书房也有脾气,要得月明而开,月晦则闭,方入世算了当夜的天气,如果不下雨,是个月明当空的好天气,他知道不让雨山下雨的法子,所以他还差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在冯舍业手里,雨山的二师兄手里。
他等了两刻钟。
他回过神来时,帷幕后踉跄出一个抱着衣服的黄衣弟子,那人头发散乱,面色鲜红欲滴,狼狈而跑。方入世没让他看见他,而后那弟子跑开后,一双赤裸修长的腿步出,方入世将目光定在那张饕足的脸上,声音平缓。
“师兄,我来找你拿钥匙。”
他还是喊他师兄。
冯舍业眸色晦暗,他将钥匙扣在指尖,浑身懒洋洋的,将手臂擡起,那枚铜色的钥匙便晃悠悠悬在指尖。
方入世前行几步,站定在他身前,旋即伸手去拿。
那骨节修长的手转瞬溜走,带有薄茧的手指翻转,暧昧抚过方入世伸过来的手的指节,顺着没入指缝,那层薄薄的皮肉被悄声揉捏,已然顺过手腕要潜入衣袖。
方入世白衣上的金蟒霎时怒睁双眼,一道电光激射而去,方入世接住钥匙,冯舍业挡住电光,二人动作在一瞬完成,方入世大袖一展,身形悠悠荡荡飘去数米远。
“手不要了。”他无动于衷。
冯舍业努力抑制住身体内四窜的雷电,笑得面色抽搐。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手段.....”
方入世不置可否。
“你是什幺老实的人?”他终于微微露出一点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不上眉梢,是薄凉的嘲弄。
“方入世!你能拦我一世!”
方入世身形逐渐遁去之时,冯舍业终于舍去伪装的面皮,冷笑连连。
“总归会死得比你早。”
这句话似风,却重重砸地,把冯舍业砸得面色苍白,他眼眸晦暗似无垠深海。
方入世与冯舍业见面,二人皆是情绪平静,互称师兄弟,友好和睦。
“所以说,你少来我眼前惹眼。”
“哪能这幺说呢,好师弟,你不还是对那突然到来的小师弟照拂有加?”
偌大的宫殿似乎有一瞬的寂静,那一刹那周围的鸟鸣雀啾尽数消失,冯舍业瞠目,还未说些什幺,那突如其来的幽寂又消失,方入世站起身,微微俯身。
“师兄。”他语气和缓,甚至有微风拂面感。
“你若敢动他,我也敢与你试剑。”
他沉凝平视冯舍业,竟有几分以往的风姿。
“你有剑吗?师弟。”
冯舍业抱臂,他朗笑,笑中讥讽又可怜。
“没有剑的人,谈何试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