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或者面纹?

纹花钿是开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开脸人会用纹身工具在新郎前额眉间刺绘、烙刻出一块永久性的印记,被称为“花钿”,因其形状如花卉绽放。平民男子纹最简单的三瓣梅花,稍有家境和地位的会纹莲花和石蒜,更复杂精美,当然刺刻时也更疼痛。花钿中心会刻上男子所嫁之人的姓氏,一些有深厚历史的世家大族还有特色的家族纹章,会提前十日把底样交给开脸人做模具。据说最高级的花钿“杜鹃牡丹”可以覆盖住大半个额头,只有皇后、傧侍才配纹刻,上面会有皇室的标志:杜鹃牡丹。

尔氏的花钿是一朵盛开的红莲,正中心刻着一个清晰的“娄”字,周围环绕着娄家的纹章,一只凤凰展翅飞翔。这是娄家的传统,每一代的妻主都会让自己的夫君纹上这样的花钿,以示对夫君的珍爱和尊重。尔氏当初被娄问夏选中,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改变,他不再是尔家的嫡长子,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被母父无条件宠爱的孩子。他要成为娄家的正夫,要服侍娄问夏一生一世。他没有反抗,没有逃跑,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希望妻主能对自己好一点。

纹花钿的那天,他被带到了开脸人的店铺,那里已经有很多男子在等待着。他看到有些男子面色惨白,有些眼神呆滞,有些哭泣不止。他心里一阵发慌,但他还是咬紧了牙关,走进了开脸人的房间。开脸人是一个中年男人,只穿着一件素色的洗得发白的襦裙,脸上却是浓妆艳抹、风韵犹存。但最夺人眼球的,还是他眉间那颗硕大的辛夷花图案,五彩纷呈、鎏金绚烂、栩栩如生,彰显了他高超的纹面技术。

他看了看尔氏的面孔,微微点头。他让尔氏坐在一张木椅上,用绳子把他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往后扎起来,露出了饱满白皙的额头。他拿出了一个铁盒子,打开取出一把剃刀、各式模具和一根银针。他先把尔氏的脸用清水冲洗干净,再用小刀轻轻刮去他面部的汗毛。虽然尔氏从小家教严格,一周就要净面剃须一次,脸部干净整洁,但唇边和人中部位还是难免遗留了点肉眼不易察觉的胡茬、胡青。开脸人把一剂黏稠半固态的白色药膏涂在尔氏面部,挤出泡沫,再用刀片一点一点刮去,不一会儿尔氏的脸就被修得光滑剔透,人中也洁净如初生。

开脸人再顺手几刀,剪齐他的额发和鬓角。接下来就是重头戏,纹花钿了。女尊国的花钿与其他地方不一样,不是装饰贴或彩绘,而是如纹身一般刺刻上去的,伴随男人一生的永久印记。据说女尊国开国时,所有男性都被贬为女人的奴隶,最初的花钿就是奴隶印记,刻在脸上、身体上,用以标记和区分。之后几百年逐渐艺术化,但其中的侮辱性意味,以及标记女性所有权的作用依然完整的留存了下来。比如花钿中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妻主的姓氏,是必须要刻上去的,表明该男子是哪个女人的所有物。

开脸人挑出莲花状的模具,在油灯下烫红后,放在尔氏的额头上,用力按压了一下。尔氏顿时感觉到一阵刺痛,额头上渗出了血迹。还来不及等他反应过来,开脸人就拿起银针,在模具上沿着线条刺入尔氏的皮肤。尔氏忍不住惨叫起来,疼痛如同千万只蚂蚁咬噬他的神经。开脸人不理会他的哭喊,继续用细针在他的额头上画着图案。进行到一半时,开脸人提醒尔氏:“接下来的感觉,要记住了”,原来是要刻妻主娄问夏的姓氏了。开脸人甚至刻意放缓了刺青的动作,尔氏尽管疼得死去活来,此刻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细细感受妻主的姓氏刻印在他身体上的感觉,一笔一划都要去感受、记忆,不但刻在自己的额上,也要刻进自己的心里。尔氏不愧是少有的读过诗书的男儿,闭着眼却通过开脸人的寥寥几笔,内心就清楚地浮现出了一个“娄”字,他要把这个字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记忆里、灵魂中。

半个时辰过去,终于大功告成。开脸人把模具和针筒收好,给尔氏擦去了额头上的血迹和汗水。他拿出了一面镜子,让尔氏看看自己的新面貌。

尔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一阵恐惧和悲哀。他看到自己额头上那朵鲜艳的莲状花钿,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他再也不是那个誉满京城、高岭之花的“东门才男”尔怜南了,他是娄尔氏,是娄问夏的夫侍。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想,都已经化为泡影,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尊严和自由,都已经被剥夺和摧毁。

花钿刚刚刺好,血迹还未干,开脸人就继续给花钿上色刺金。这是给花钿增添光彩的最后一步,也是最考验开脸人技艺的一步。开脸人要用不同的颜料和金粉,按照花钿的图案,一点一点地填充在花钿上,让花钿呈现出丰富的色彩和细腻的质感。这个过程比刺花钿还要痛苦,因为开脸人要不断地在花钿上划出小小的伤口,让颜料和金粉渗入皮肤,永久地留在额头上。尔氏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像被火烧一样,每一次开脸人的动作都让他剧烈地颤抖。他想要哭,想要叫,想要挣扎,但他什幺都做不了。他只能忍受着这种折磨,等待着这一切结束。

终于,开脸人收起了手中的工具,拍了拍尔氏的肩膀,说道:“好了,你的花钿已经完成了。多漂亮啊,你妻主一定会疼爱你的。”他再次拿出了镜子,递给了尔氏。他接过镜子,擡起头。他看到自己额头上那朵怒放的莲花已经变得更加鲜艳夺目,各种颜色和金光交相辉映,让他的面容显得更加娇媚动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刚从奴隶市场上被买下的低贱男奴,额头上刻着那幺大一朵红莲,任谁见了他第一眼都会被这块醒目的印记夺去注意力。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高贵的世家公子,是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才男,然而这朵红莲彻底否定了他,他和其他男子没有区别,都是供女子赏玩的奴隶罢了。他想起父亲眉间那朵通体朱红色的石蒜,也是这般妖娆醒目,正中央一个大大的“尔”字表明了他的归属。他常说,自己生是尔家的人,死是尔家的鬼,尔家就是他自己的家。那时尔怜南还不明白这句话里的寂寞和无助,如今轮到他自己,他才终于领悟到父亲说这话时偶然间流露出的那股自怨自艾的气息,究竟是为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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