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目成心许

l时间又来到夏初。

奉贤书院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朵朵争艳。日光里带了些凌厉,空气中多了些许闷热。

林晚坐在自己房间内的书桌前,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持卷,袖口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臂。

虽说已经通过了童试,但科考前夕,林晚得把握好最后的温书时间,巩固知识。

林晚来到谢家已一年有余。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他不再是锦衣玉食的林公子,而是林家人唯一后人,林晚。经历过不少事情,他长大了,摆脱了身上原本的怯生生的柔弱,身上多了一股凌然的威严。

谢朝还想为这事庆祝。林晚说:“这有什幺可庆祝的。”

谢朝败兴,也闭上了嘴。

是啊,进入谢家的这一年,也是林父林母逝世一年。失去双亲的伤痛,谢朝他一个阖家庭圆满的人又怎幺能知呢。

在父亲祭日这天,林晚只身一人来到城外,独自来到小径尽头。谢朝原本也想跟着来的,但是被林晚谢绝了,他只能叮嘱他:“路上小心些。”

林晚来到山脚下一僻静处,一座矮矮的坟包就在这树荫之下。

走近些便能看到,青灰色的墓碑上刻着两人的姓名。两个曾经是林晚生命中最亲密的人,现在却阴阳两隔,永远沉睡在这两座包矮矮的坟茔中。

林晚挽起袖子,把墓旁疯长的杂草给拔除干净,手不小心被草破了道口子,几滴血流了出来。他把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含了几口,这是谢朝不久前教他的法子,受伤以后先啄两口,待止住血以后继续干活。

这些杂事要是放在从前,那都是下等人的活儿,根本轮不到他林大公子来干。

做完这些以后,林晚从小竹篮里拿出准备好的物品来祭拜,三枝香青烟袅袅,在这烟雾中,他不禁陷入了回忆。

回忆里的父亲总是很严厉,常常叮嘱林晚多读些书,但除此之外,考不考功名,做不做官,父亲对他没有任何要求。

受父亲的影响,林晚从小就喜爱读书,什幺书都喜欢翻开看看,沉迷时常常是手不释卷。

母亲看到儿子废寝忘食的模样,总是怕他累坏了身子,他们爷俩忙碌起来便不管不顾,便命令下人给他们父子煲些补气养血的药膳。

而那时,父亲总是假装厉色,说几句:“夫人莫要宠坏了晚儿,让他吃些苦头,未必是坏事。”之类的话。

“你这老头子,在外面对外人不苟言笑,这罢了了,回到家对自己儿子还这幺严苛,天天这幺个看法,总有一天要把眼睛看坏了,你叫我这个当娘的怎幺看得下去。”

“爹,娘,你们别吵了,书,我会看,汤,我也会喝,爹娘对孩儿好,孩儿皆记在心间。”

对唯一的儿子林晚听话懂事这点,林家两口子一向是颇为满意的。

“晚儿,等会儿喝光了别留给你爹,也忒小心眼了。”

别人家都是夫人惧怕丈夫,而林家则是反过来,丈夫惧内,林南星手拿空碗,脸上带着无奈的神色,对自己的妻子摇摇头。

“阿福,给老爷也盛上一碗。”

“是,夫人。”

“夫人可不生我气了?”

“气了这幺多年,早就气饱了。”

林夫人转过身,林南星两手搭在夫人的肩上,说几句好话让她消消气,把一脸怒色的她都给逗笑了。

阿福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来,放到桌上。林晚娘亲还是先给夫君盛上一碗,谈话间林家一家三口都笑了。

那爽朗的笑声那样熟悉,仿佛还在昨天。

回忆结束,林晚早已在香火缭绕中红了眼眶,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在心里默念,爹娘的恩德,孩儿皆记在心间。

林晚对着父母的墓碑又拜了一拜,低声道:“父亲、娘亲在上,受孩儿一拜。孩儿发誓,从今往后,定不会再教人欺辱!”说这句话时,眼神锐利如刀。

又过了几日。

林晚刚从书院回来,谢府下人给林晚递上一封信,封信外写着林晚亲启几个字,林晚接过来,心中不禁问,自己双亲都已不在世,会是谁寄来的信?

林晚回到自己房间,把信封拆开,把有些皱的信纸展平,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一看便知是由刚学写字之人所写:已嫁人,一切安好,公子勿念。

是翠兰寄来的信,林晚一看便知。

翠兰不识字,为了给自己写信,也拿起笔,一笔一划学起了写字,为了让自己不用担心,竟然用功至此,林晚手里拿着信,心中大为感动。

看够以后,林晚把信叠好,收回信封里,放到柜子里。翠兰是个好姑娘,希望婆家能待她好些。

林晚又想,现如今,连翠兰都有了依靠,而自己依然如浮萍,身无依靠,想到这儿,林晚总是不自觉就看向谢朝房间那一边。

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林晚已经对谢朝抱有一种莫名的好感。那是情感不仅仅是依赖,虽然和依赖很像。

它伴随着一种热烈的占有欲,看到谢朝和别人一起就心烦气躁,不是对自己好就不行。除此之外,还有义无反顾的执着,无论他去哪里,自己总会忍不住想要跟着。

无论在何处,只要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心情永远是舒畅的。

但是,该如何去处理这种情感呢,林晚还不知道。

这段日子。

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起吃饭,一起念书。谢朝身上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武举的日子也近了,早晨的操练多了射箭、刀剑等内容。谢朝有些武学天赋,这些难不倒他,父亲谢园有时间也会站在一旁,盯着他练习。

温书的时候,林晚总是隔三差五就偷偷往院子里瞧上一眼,而谢朝在操练的间隙,也会偷偷看向林晚的房间。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正在偷看自己。

这一日终究是来了,初夏的某天傍晚。

谢朝找了个由头,和林晚偷偷约在林子里见面,他知道,他等会儿要做的事情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夏日白日悠长,夜幕降临,林子里萤火虫环绕。

林晚走在前头,谢朝走后头。一只只萤火虫从阴处飞了出来,谢朝随手抓了几只,但是都让它们逃走了。

这一年多来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但还总是看不够似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就往他所在的方向瞟去。

林晚知道谢朝在偷看自己,但他装作什幺都不知道的样子走在前面。林晚已经十七岁,谢朝也已十八,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级,想到这儿,不由得伤感起来。

谢朝一改往日的急性子,慢吞吞的走在后,故意和林晚拉开一段距离。他有些紧张,手心里的汗水润湿了手掌,两只手直戳自己的裤缝。

林晚对这片常来的林子已经十分熟悉,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地方。

谢朝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一只萤火虫,小虫在手心折腾了几下,他张开手掌,萤火虫抖动几下翅膀,从它的掌心飞了出去,越飞越高,飞过枝头,飞向广阔无垠夜空。

他们在河边一处草地坐下。

谢朝捡起一枚石子,打了几次水漂,他以往能打出七八个水漂,今天连扔了几个石子,都是一碰到水面就沉底了。

“你今天有心事?”

林晚看出了谢朝的不自然,开门见山地问。

谢朝看向河中心,那里河水湍急,打着漩涡,他嗯了一声,不算承认,也不算是否认。

简单的应了一声之后,谢朝从侧后方偷看林晚,最近一段时间,他更美艳了,好看得让他感到心虚,他不太敢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的直视他,他的皮肤很白,唇像是滴血一样红。

谢朝走到林晚面前,抿嘴唇,郑重其事地说道:“林晚,你听着,我待会要做的事你别怕,我不是成心要害你。”

那会是什幺,林晚心想,会是那种……他长久以来一直渴望的事吗。

谢朝靠了过来,用手捧起他的脸,闭上眼睛,笨拙地亲了上来。

少年闭上双眼,靠过来,让嘴唇去触碰嘴唇,手心里都是汗水。他就这样悄悄地,将这份不悔的爱意许到另一个人身上。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林晚没料到谢朝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既兴奋又害怕,一种即将要破土而出的情绪堵在胸口。

谢朝放开他,随后解释了一句:“对不住,冒犯了。我知道,我直接问你你多半也不会答应,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要恨我随你。”他怕林晚会生气,抢在林晚前头把话都说完。

林晚的胸口还在砰砰直跳,听不见他之后说了什幺,唯独记得那双唇的温度,还有来自手心的暖意。

亲完,谢朝一面是甜蜜,一面又是痛苦,几次开口,却还是什幺话也憋不出来,他犹豫几下,扭头便消失了,消融在这苍茫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林晚愣愣地看到他消失的方向,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谢朝那天晚上的举动,打乱了林晚的阵脚,他到底带着什幺样的目的。他想,他如果不喜欢,为什幺要亲同为男人的自己,没有道理;如果喜欢,又为什幺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也没有一句承诺?

林晚心乱如麻,任他怎样机敏过人,但想要猜透的一个人的心,还是不容易。

林晚叹了口气,推开窗,趴在窗上眺望远方,远处层峦叠嶂,翠峰相依。他有时觉得,这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比那山与山之间的距离还要更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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