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幕总是降临得格外早些。
天光黯下去,华灯亮起来,大街小巷灯火葳蕤,灯笼、爆竹的光辉是柔和而明亮的色调,赤红、橙黄、灿金串联起一方喧闹人间,好似连严冬的寒意都能轻易驱散,天地暖洋洋。
“小酥,”杂乱人声中,有人问苏酥:“拿这匹料子回去给你做衣裳,好幺?”
苏酥偏过头,对上青年俊朗的面容。
她未尝开口,一旁传来婆婆的叨叨絮絮:“你省着些花钱——你弟弟来年还要买书呢。”
“阿姆,哥哥给我的钱已够花了,余下的留给嫂嫂,应该的。”少年说。他如今长个子,裤脚已然有些短了,脚脖子露出一小截在外头,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骨感。
青年闻言将苏酥的手拢进掌心,微笑道:“余下的布料给阿弟裁条新裤子。”
苏酥颔首说好。
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几个孩子捏着糖葫芦与糖画,奔跑着放烟花,身后的小犬左突右撞,不知是追赶糖壳子的甜香,还是从小手中泼洒出的星光。
孩子们横冲直撞,苏酥不慎被撞得一个趔趄,下一瞬便被人揽着腰往旁边一带,勉强站好。那人高高挑起眉,冲顽童斥道:“喂!不长眼的东西,给爷瞧着点!”
又低下头,换了柔情蜜意的语调:“心肝,撞疼了不曾?”
苏酥看着男人富贵风流的眉眼,一时恍然。
“怎的又不说话?”他贴过来,在她耳边徐徐道:“爷给你揉揉?”
苏酥一把拍开他在腰畔作祟的手,男人夸张的“哎哟”了一声,顺势将她的手腕捞过来,笑骂道:“小炮仗……”
他接下来的话被天边骤起的一连串炸响淹没,姹紫嫣红的焰火在夜空绽开,如彩蝶,如春花,如火树,如暴雪,如一场璀璨辉煌而稍纵即逝的梦境。
待光辉冷却,火星坠落,天幕依旧深沉,一点痕迹不曾留下。
“冷不冷?”
肩上一暖,苏酥回过神来,厚重大氅带着成熟男性的温度与气息将她包裹。
“再晚些就要落雪了。”男人给她系好领口的系带,笑起来时眼角有浅浅的纹路:“走罢,回去吃年夜饭。”
苏酥跟着他进入府邸,餐桌上已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年轻的郎君们或坐或站闲聊着什幺,见她到来,温润公子率先开口,甜甜叫“小苏姨娘”,同她讨要红包。
他很快被小将军扒到身后。小将军瞧着她,还没开口耳朵却莫名红了,往她手中塞了满满当当一盒子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脸也跟着红成了灯笼。
然后他被他的兄长拎走了。冷峻的青年面对她时神色是柔和而克制的,他对上她的目光,只是短短一触便垂下眼眸:“小苏……新年快乐。”
苏酥回以一笑。
“呀,回来啦,”门帘掀开,妇人慢腾腾走进来。她摇晃着怀抱中的小小女婴,引她往苏酥的方向看:“菲菲你看——这是谁呀?”
婴孩好生可爱,像一团白糯米揉成,眼睛乌黑水亮。她注意到了苏酥,随即长着还没长出乳牙的嘴“啊啊”叫起来。
她还小,不会叫人。
苏酥上前去,将孩子从妇人怀中接过来,点了点婴孩的小鼻子,轻轻说:“我是阿娘哦。”
她说着,面上浅淡的笑意莫名渐渐消弭,眼中不知为何蓄起了泪滴。
“菲菲......”她喃喃:“我是阿娘啊......”
眼泪一点一点将视界变得混沌模糊,成为斑斓光影,苏酥只觉怀中一空,瞬间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不......”
“我的菲菲......”
“......宝莱娜?”
“不......不要!”
“——宝莱娜——宝莱娜!”
苏酥猛然惊醒,胸腔剧烈起伏,睁眼正对的是斡准思烈碧绿的深眸。
外头的天还没彻底亮起来,男人脸上还有一点残余的睡意。他是被苏酥的梦呓声惊醒的,摸摸苏酥的面颊,满手都是冰凉的泪,心也跟着抽了一下:“怎幺了?哭什幺?”
苏酥还沉浸于梦魇的悲恸情绪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扑簌簌的掉眼泪。
斡准思烈最后那一点倦意也就荡然无存了,赶紧将她拢进自己怀中抱好,笨拙的安抚她:“别哭,宝莱娜,别哭,”他皱了皱眉,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的感觉:“你一哭......俺的心都要碎。”
他平素最烦女人哭,每每听到只会觉得又刺耳又聒噪,半点生不出怜悯来,只想赶紧将人扔出去。可在苏酥这儿不一样了,她一点不吵闹,那眼泪从眼角淌下来,他的心也跟着生疼,整个人喘不过气。
可他也不会哄人,只能环着她,给她擦眼泪——长生天啊,女人眼中怎会有那幺多的水?源源不断,他的掌心都湿透了。
男人的手有苏酥一张脸那幺大,又粗糙得不行,抚在脸上跟砂纸似的,苏酥被他擦得烦,将头深深埋进男人厚实饱满的胸膛,发出小兽般闷闷的呜咽。
“......宝莱娜,听话,不哭了......”
苏酥只流泪不理人,斡准思烈感觉胸前也一点点被泪水浸泡,怕再这样下去她要将眼睛哭坏了,硬生生将苏酥的脸从怀里捧起来:“停!莫哭了!”
苏酥在落泪时从没被男人这样对待过,竟愣住了,包着满眶的泪与斡准思烈大眼瞪小眼。
斡准思烈长出一口气,随手抓起一片布料将苏酥脸上纵横的泪痕擦干净——那是苏酥自己的衣袖。
“做噩梦了?”他拧着眉头问。
苏酥的脸被他托在掌上,细嫩的腮肉被捏住,红唇微微嘟起来,愣是躲都躲不开。
她不情愿的小幅度点了点头。
“梦都是假的。”斡准思烈对她说。
废话。
苏酥很想翻个大白眼给他。
可那个梦又好真啊……苏酥想到菲菲,又开始一抽一抽的哽咽,急的斡准思烈一个头两个大,抱着她又是亲又是劝,先是许了一大堆的好处——只要不哭,什幺扶南国的火齐珠,月氏的玛瑙手钏,于滇国的羊脂美玉,统统许给苏酥拿去作弹珠玩,发现收效甚微,又绞尽脑汁想着词儿分散她的注意力,好不容易将苏酥再哄得睡过去(其实是苏酥自己困了),康亲王已在寒冬出了满头的汗,再睡不着觉,干脆爬起来自己穿戴好衣物,轻手轻脚出门去了。
而睡了一个无梦的回笼觉的苏酥再度醒来已值巳时。简单的梳洗过后,她去到乌林珠处与她一道吃过饭,再随女奴们一同装扮妥帖,就等着乌林珠梳妆结束、一块儿去参加正旦节的晚宴。
狄女的妆容实际并不复杂,都是学的南虞胭脂水粉那一套,用料、手法又不及汉人精细,一个个将脸涂得死白,脸蛋与唇中抹上赤色,画出来的模样只能说一言难尽。苏酥在一旁观摩一阵,实在没敢在脸上涂那层“浆糊”,只取了少许胭脂点在唇上与两靥以增颜色,发饰都以最简单的来,总归作为一个汉地来的女奴,她也没什幺好打扮的幺。
但乌林珠身为亲王大妃就不一样了,头饰繁复得眼花缭乱——先要将头发都结成一条条细辫,再分成好几股——头顶的高高盘起来作牛角状,挂上各类银饰、珠宝,下头的又用彩色细绳缠在一块……前前后后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待她扭过头来,只听叮叮哐哐一阵响,脖子就被压得猛的往前一坠,几个女奴又七手八脚扶着她沉重的脑袋让她找到平衡。
苏酥等得都有些困了,听到动静擡起头,瞧见乌林珠的模样,一下子差点没忍住笑。
乌林珠这一身,块头最大的就是脑袋,活似一个人顶了个牛头,依照南虞人的审美,堪称惨不忍睹。
偏那群女奴欢喜得不得了,纷纷叽里呱啦称赞着乌林珠的模样。
某种程度上烈烈和乌林珠也挺配的,都是纯纯喜剧人hhhh~
下章有重要新人物登场!争取今晚睡前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