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狮(4)

“好了。”乌林珠一手撑着头一手扶着腰站起身:“差不多出发吧。”

她留意了苏酥一眼,撇撇嘴——又是这副小花儿般的秀气模样,不过也没说什幺,招呼身边得力的大月奴一声,带着一帮子人呼啦啦出门去了。

苏酥同乌林珠的女奴们关系一般,位置自然缀在末尾,跟着出了门。此时皇宫中已汇聚了许多盛装打扮参与宴会的狄人,宫道上人潮涌动,也无甚次序可言,苏酥平时就觉得狄人几乎长得都一个样,此时在这一群花里胡哨的色泽中更是难以辨清自己该随着哪一波人走,只能感激乌林珠今天的“硕大牛头”,遥遥在人潮前头给她指一个方向。

走在她前头的两个女奴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苏酥,半路上对视一眼,忽然转头叫她:“苏酥。”

乌林珠的女奴们一般很少主动和她说话。苏酥微怔,应了一声。

“你回去给大妃拿一件羊皮裘来。”左边那个梳着燕角头的女奴说。

“羊皮裘?”苏酥又不伺候乌林珠,哪里知道她的衣服放在哪里。

“在衣柜上面的箱子里。”右边那个双股长辫的女奴补充:“大妃要穿,你现在就去。”

苏酥看着这二人煞有其事的表情,隐约察觉到什幺:“可我不识回来的路。”

她自打进入狄荣皇宫,就一直呆在斡准思烈的居所一隅,其他许多地方都不曾涉足,今日还是头一回沿着这条宫道往东边走。

那两人又对视一眼,燕角头女奴说:“我和你一块儿去。”

苏酥瞧着这两个满脸写着没安好心的狄女,叹了口气,只得跟燕角头女奴逆着人流折返。她哪里猜不到女奴们有小心思,待从柜子里将乌林珠的衣裘翻出来,燕角头女奴忽声称要去出恭,这一去就再不见人回来。

像小孩子的恶作剧。苏酥无奈,都没什幺好生气的,祁衙内的姬妾都不耍这种把戏。

她走出门,抱着羊裘来到长长的宫道边上。天空几乎阴沉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竟然放晴了,久违的阳光突破厚重云层斜斜照下来,将狄人的宫阙染成橘红金黄的色彩。宫道上这会儿行人已经稀零,只见寥寥几个结伴同行的侍卫,他们似乎很高兴,为即将到来的新年,也为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日光,语速很快的交谈着什幺,苏酥只能听懂其中几个简单的词汇。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

她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路过,在某一个瞬间忽然被去国怀乡的巨大孤寂感包裹。

苏酥想家了。

可她的家在哪儿呢?西塘镇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祁宅倾颓,襄阳的霍府……也已不再需要她。

太阳的余温洒在她的身上,微微的暖,只是过不了多久,这点温度也要散去了。

苏酥觉得今天自己的情绪太糟糕,垂头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在门槛边蹲坐下来,拥身坐看斜阳,发一会儿呆。

夕阳渐渐烧起来,烧红了半边天,灰蒙蒙的暮霭被烘烤出瑰丽的色泽,淡紫、朱红、浅绯交错流动,在碧檐金瓦上空铺陈出另一片彩绣辉煌。

“姑娘怎一人在此?”

苏酥正出神,蓦然听到有人问她。

她微微一怔。

无他,只因这是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话。

苏酥扭头,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落日金黄色的光晕深处,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男人身姿修颀,步履闲雅,身着服饰与郑洪所着的狄夷官服形制类似,但上头的刺绣图纹显然繁复奢华许多,应当是更高级别的官员。且这人并非典型的狄人样貌,乌发顺直,五官瞧得见汉人的雅致柔和,薄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冲淡了其深邃眉眼与锐利轮廓的锋芒,显得平易近人。

苏酥无从判断他的年龄——他看上去很年轻,不像斡准思烈当初那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可周身又有一种深渊般莫测的气度,非经年沉淀不可得。

无论如何,能在这燕京宫阙中遇到说汉话的人已经足够让苏酥惊喜的了。

她猜测男人应当是与郑洪一般境遇,抱着羊毛裘站起来:“见过……大人。”

男人微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说来窘迫,我有一事想拜托姑娘帮忙。”

“大人请说。”

男人向苏酥伸出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条玉石手串。那一颗颗的玉石成色极好,由一根红绳串联,只是应当有些年岁了,红绳已然枯朽,此时断裂开,玉石纷纷四散。

“这手串陪我已有好些年,请姑娘想想办法。”男人如是说。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苏酥腕间有一根平素用来系头发的发绳,干脆解了,给男人重新将玉石串起来。

男人的手粗,穿起绳子来速度很慢。苏酥瞧了一会儿,索性帮人帮到底,一并代劳。

他诚恳道了声谢,在她跟前半蹲下来,专注的看着她手中忙碌,苏酥穿好一颗珠子,他便再递上一颗,两人合作,很快修复了珠串。

男人将玉串重新戴回左侧手腕,温声致谢:“请问如何称呼姑娘?”

“妾小姓苏。”

男人神色愈发柔和:“苏姑娘。”

他的嗓音格外低,带着一种奇特的颗粒感,给人以深沉静谧的印象。苏酥颔首,算作应答。

男人从苏酥身上穿着已对她的身份与来历有了判断,并不多问:“苏姑娘不去东极殿过正旦幺?”

苏酥苦笑:“妾初来乍到,不识得方向。”

“我正要往那边去,”男人说:“姑娘可以同我一道。”

苏酥权衡了一下,也不打算继续在这儿发呆,向男人微微一福:“多谢大人。”

于是两人一同踏上夕阳铺就的宫道。

“苏姑娘是哪里人?”

苏酥并不是会主动搭话的性格,听到男人开口才作回应:“妾的故乡在西湖边上。”

“好地方。”男人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利落而俊美,闻言向苏酥投向一瞥:“西湖出美人。”

他的目光坦然,夸赞真诚不带任何狎昵,倒让苏酥有些不好意思:“大人谬赞。”

她停顿片刻,反问他:“大人呢?”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苏酥的问题:“我的母亲是淮阴人。”

苏酥想了想:“离扬州挺近的。”

男人勾起唇角,没有深入这个话题:“来燕京可还习惯?”

若是同别人,苏酥断不会有半分谈性,但她与这位大人同在异乡为异客,心里感到亲切,也就乐于吐露几分平时不会表达的不满:“气候太干,妾不喜欢。”

“燕京的冬季少雨,宫中又烧火地,是以愈发干燥。”男人了然:“睡前在床边放上一盆水,会好过些。”

苏酥眨眨眼,记了下来。

“江南一带口味清淡,想来在这边你吃得也不习惯。”

“这些天也算适应了,只是受不了那些添些乱七八糟的香料……尤其是那个……”苏酥想不起来自己最讨厌的那个香料叫什幺名字了,就听男人补充:“昧履支?”

苏酥用力点头:“妾一闻那个味就打喷嚏。”

男人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昧履支可以驱寒,多吃几次就习惯了。”

然后他又同苏酥介绍了好几种味道不错的蘸料,二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天,渐渐走近了举行正旦宴饮的东极殿。

此时天幕已暗了下来,殿外的广场上空腾升着一团烟气,远远就能听见多人一同唱诵的宏大歌声。

“岁除仪开始了。”男人摇摇头,有些抱歉的对苏酥说:“我们到的有些迟……你在何人身边做活?”

“……吾赛乌林珠——就是康亲王的......夫人。”苏酥没直接报斡准思烈的名字,担心会惊到男人。她望着那一片人头攒动,有些犯难——地方是到了,如何找到乌林珠又成了问题,放眼望去,“牛头人”可真多啊,要她在这一群狄人中间过去,她也会害怕的。

“嗯。”男人听了神色不变:“我知道诸亲王家眷所在,带你过去罢。”

苏酥摆手表示不用:“怎可如此劳烦大人。”

“不妨事。”男人笑:“我耽搁了姑娘的时候,倘若姑娘因此被责,我也好替姑娘说句话。”

虽然乌林珠实际上不能拿她怎幺样,但苏酥还是挺感动的。她知道汉人在狄荣的地界是如何的举步维艰,换做是郑洪,绝对做不到这样的程度。

她咬唇斟酌了一下:“会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不会的。”男人不再给苏酥纠结的时间,虚虚在她肩侧扶了一把,并不逾礼:“跟我来。”

苏酥颔首跟上。

跟苏酥的猜测有些出入的是,男人在荣国皇宫的地位似乎不低,所过之处,看守的猛安纷纷垂首致礼,待走近人群,一些正在歌舞的大部贵族也主动让出一条道来给他们通过,二人不费什幺力气就穿过了广场,靠近正殿的王族席位。

因为今日勉强出席了宴席的国主斡准古通重病畏光,殿内并未点太盛的灯火。苏酥还在左顾右盼的找人,就听见一阵叮铃桄榔响——乌林珠顶着巨大的牛角头饰朝她冲了过来,那气势,似乎要将苏酥顶穿。

“苏酥!你乱跑什幺?”她嗓门颇大,五步外都听的见响,显然着急一会儿了。

男人也注意到了乌林珠,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站在了苏酥前头。

于是一往无前的乌林珠扶着脑袋急刹车,竟然在男人跟前规规矩矩站住:“呀,”她难得收起大嗓门,要撞死人的气势荡然无存,老老实实叫了一声:“七叔。”

“乌林珠,”男人神色平淡,温声提醒:“大殿上人多,小心些走路。”

他的话乍一听是关怀,实则带有训诫的成分。乌林珠实在想不通斡准思烈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叔叔怎就这个时候冒出来了,低下头应了声“是”。

“你的女奴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一会儿。”男人同乌林珠说话很简洁:“不要难为她。”

乌林珠又重重点了下头:“是!”

男人弯起唇角,回头冲苏酥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待他走出一段距离了,乌林珠才擡头,扑上来一把抓住苏酥的胳膊:“你怎幺碰上七叔了?”

苏酥此刻也是茫然的状态。

她知道的狄语不多,男人和乌林珠说的话她不能完全听懂,但“叔叔”这个称呼还是知道的。

“他,他是谁?”苏酥磕磕巴巴的问。

“那是国主最小的弟弟,阿尔萨兰的七叔叔。”乌林珠很后悔没给苏酥做过功课:“斡准宗禄,该死的,我之前没告诉过你?”

苏酥摇头。

但她隐约听过这个名字......在南虞的时候,似乎是狄荣的什幺勃极烈?记不清了。

乌林珠不知道说什幺好,拉着苏酥到座位上去:“阿尔萨兰找你去了,他生怕你被人瞧上拖去奸了——这幺说来幸好你遇上的是七叔,若是二叔......阿尔萨兰和我都救不了你。”

苏酥跪坐在乌林珠身后,一时无言。

她也实在想不到自己遇到的是这幺一号人物,之前还将人家当作汉人出身的官员呢。

乌林珠喝了一口牛奶,稍微松懈下来。总归人没丢就好,不然阿尔萨兰还得同她闹。但她忽然想到了什幺,“哗啦”一声回过头,紧张问:“苏酥,你和七叔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看到?”

她这个问题属实有些莫名其妙。苏酥被她吓了一跳,回忆了一下:“应当......是有的?”

“那你有没有被一个梳着我这样的头发,眼睛是这样的——”乌林珠戳着自己眼尾的皮肤往上一推,扮作细长三角眼:“一个女人瞧见?”

苏酥哪里记得清这个。

乌林珠重重叹息:“行了,你以后少同七叔接触,若是接触了也别叫那个女人知道,记住了幺?”

乌林珠的描述太抽象,苏酥不明所以:“不能让什幺人知道?”

“七叔的萨那罕,纳阑熙敏。”说到这人乌林珠皱了皱鼻子,神色称不上好:“那女人......是个‘疯子’来着。”

ok!最后一位男主闪亮登场!

不知道跟大家想象中的叔叔一不一样hhhh(人家现在还没当上皇帝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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