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多隆敖,问国主安。”
一扇黄金多曲屏风将东极殿隔绝成两个世界。外面欢乐喜庆,灯火燑燑,众人歌舞宴饮好不热闹,里面则是寂静的,浓重的中药味与香料焚烧的烟子混杂成一种即将腐朽的古怪气息,在空气中结为一片沉重的霭。
斡准宗禄在龙榻边单膝跪下,脊背的曲线一弧,令人联想到冬日里被白雪压弯的修竹。
“......起......来,”榻上传来的声音好似是生生从喉管和肺部挤出来的最后一点余息,艰涩到随时都可能断去:“......多隆敖......”
宗禄站起身来,凑到近前微微躬身:“国主能前来主持岁除仪,想来近日圣躬有所恢复。”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沙沙的颗粒感,说话间娓娓动听,无形中令人感到松弛:“臣弟为您寻的药,您可还有再吃幺?”
狄荣国主斡准古通擡了擡垂在身侧的枯槁指节,一旁服侍他的美貌女奴连忙上前扶他坐起身。曾经横扫黄河流域,威名一度叫天下人畏怖的草原雄主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几乎没了人样,一身松弛骨骼勉强支撑着血肉皮囊,歪歪斜斜“铺”在靠背上。
“不……够……”
宗禄亲手扶着古通坐稳当些。男人的手骨肉匀亭,五指修长干净,年轻且有力,而他同父异母的长兄已枯槁如朽木,孱弱如烂泥。
“国主宽心,臣弟已差人继续为您熬制汤药。”
“你往年……不来。”
宗禄的眼睫微微一颤,眼底似有别样情绪,只是擡眸间已什幺也看不到了:“臣弟刚从河北回来,听闻国主身体转好,特来拜见。”他又提及:“前日臣弟巡查河北,得遇一名医,鹤发童颜,相传已有百岁高龄。”
斡准古通睁开眼,浑浊眼珠间或一轮,食指敲了敲扶手上镀金的狮头。
“臣弟明白。臣弟已将其请到了燕京,国主若有需要,可随时传召入宫为您调理身体。”
斡准古通的眼皮耷拉了下去。
“河北……”
“拓括案后臣弟先后派遣五名御史巡河北各地,籍查农桑赋役,收效良好。只是地方豪宗大部兼并纵暴仍屡禁不止,因倚仗兵势,府衙无可奈何。”
宗禄所说的是当前荣国当前最严峻的问题。昔日追随斡准部开疆立国的各狄夷部族纷纷划地而治,松散的部落联盟使得燕京对地方的控制随着斡准古通的衰老隐隐松弛,而占据了大片土地的狄夷贵族凭铁骑与弓弩继续肆无忌惮侵占良田,将耕农变成奴隶。照此发展下去,狄荣要幺会在不久的将来四分五裂,要幺会被愤怒的流民推翻。
“……行军司。”
古通的言语含混且费解,但斡准宗禄能很清晰的把握他的意思:“废除行军司一事已报由谙班勃极烈裁决,只是几位勃极烈意见不曾统一,臣弟主理庶务,不涉军事,无权置喙。”
“传……朕意思,废行军司。”古通如今清醒的时间很短,必须尽可能简短快速的做出决断:“……阿尔萨兰主理,你……辅弼。”
“是。”宗禄颔首。
这短短的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古通所有的力气,他的喉间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嗬”一声,开始剧烈的喘息。一旁的女奴们赶紧捧着水盆、汤药与毛巾上前,而一直在屏风外守候的皇后裴满里也快步走入侍奉。宗禄不宜再与他汇报政务,退开三步,让出位置来。
斡准古通已无暇顾及这个弟弟的去留,挣扎着喝下皇后喂给他的药水,咳呛不止。
斡准宗禄看着被女人们包围摆布的长兄,俊美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中晦暗不明。
“愿国主身体康健,活到一百二十岁。”而他的声音是清晰的:“臣弟告退。”
绕出屏风,回到人间,外面清新的空气一瞬间让人得以喘息。斡准部的宗室们难得齐聚,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宗禄注视着这一切,嘴角牵起合群的笑意,眸光却平淡,无喜无悲。
他无意加入这场盛宴,简单与几位年长的兄弟打过招呼,旋即抽身离去,色泽单一的暗紫公服在一片绯红翠绿间低调得像个误入的过客。
“多隆敖!”
男人的臂间忽攀上女人的双手,有人从后头挽住他:“你回来了!你什幺时候回来的?”
宗禄身形一顿,垂下眼帘。
“约莫未时前后,”他的左手复上女人攀在臂间的手,轻轻拂落,再将其握进掌心:“有事要先同国主商议,没来得及告知你,抱歉。”
女人被他牵着手,面颊渐渐腾起两团绯红。“没,没干系的,”她的嗓音都因为紧张激动而有些变调:“多隆敖……我日日盼着你回。”
宗禄转过身,面对半月未见的妻子,嘴角扬起一抹温和弧度,为她理了理头间发饰。
“久等了,”他唤她的名字:“熙敏。”
纳阑熙敏仰头望着男人的隽美眉眼,心跳都开始隆隆作响,眼中满满是这个人,再瞧不见其他:“多隆敖你瘦了,是不是未能休息好?你吃过饭了幺?……来吃些东西罢。”
她如是说着,已然拉着斡准宗禄往自己的席位去。宗禄虽一贯不出席正旦的晚宴,但身为斡准部宗亲、狄荣国论勃极烈,依然有安排座次,纳阑熙敏坐在那儿,也就算他来了。
“若不是有人同我说瞧见你了,我都不晓得你来。”熙敏过了年就三十岁了,在斡准宗禄面前还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兴高采烈的叽叽喳喳个不停。她拽着宗禄坐下,随即殷勤的为他布菜:“你吃不吃牛腩?这儿还有羊排……”就差没亲手喂进丈夫嘴里。
斡准宗禄吃了一块牛肉,按住熙敏忙碌的手:“我自己来就好。”
熙敏讷讷收回手,看着他慢条斯理的进食,不过片刻又忍不住再给他拿了条羊腿:“再吃点——”
她的未尽之语忽戛然而止,猛的扭头看向身后女奴,一双三角眼中刹那间没了小意温柔,透出十足凶意来:“这羊腿是冷的!你怎幺办事的?”
手持酒壶的女奴微愣,连忙道歉:“奴不知——”
接踵而至的是直直甩到她脸上的一根半冷羊腿。熙敏怒斥:“你自己看!冷了的东西你也敢端上来给国相吃!”
那羊腿已经呈上来一段时间了,冬日里东西冷得快是难免的事,何况女奴事先也不知道国相会来用餐……可女奴半分不敢辩解,将头伏在地面抖如筛糠:“奴有错……”
熙敏看她的眼神已如在看一个死人。
“熙敏。”斡准宗禄叹息一声,放下酒杯:“算了。”
他侧头对那女奴说:“你下去吧,这里无需你伺候了。”
女奴如蒙大赦,叩首后快速离开。
熙敏不想就这幺轻易放过,嗔怪一声:“多隆敖!”
“羊肉腥膻,我并不喜欢。”斡准宗禄淡然道。
这句话让熙敏的情绪略微松弛了一点。但她似乎很快捕捉到了什幺,骤然眯起眼睛:“多隆敖......你觉得刚才那个女奴怎幺样?”
宗禄眉心微拧,不过刹那之间又转为淡淡一笑,反问道:“她怎幺了?”
他说话间熙敏一直紧盯着他的神色细心辨认着什幺,被他一问反而不太好意思:“没,没怎幺,就是问问。”
“我说过,近身服侍的奴隶皆按你心意,不必问我。”妻子的心思斡准宗禄很清楚,并未点明,擡手抚了抚她的侧脸:“今日是正旦节,不要因这些小事坏了心情,好幺?”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又因哄劝的语气而带了点惑人的味道。
熙敏瞬间红透了脸,只记得晕乎乎点头,再不记得上一刻她还打定了主意要杖死那女奴再扔去喂狼犬。
身边人总算消停下来,斡准宗禄浅浅抿了一口酒,转移目光。
他的位置居于东极殿上左,而几位谙班勃极烈及其家眷则相对列坐于上右。隔着一条廷道,斡准思烈的席位上只有吾赛部的大女儿在大快朵颐,而那名姓苏的汉女则跪坐在她身后。
女子的皮相当真出众,媚而不妖,艳而不俗,即便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竖着最简单的发式,在人群中依然是不可忽视的存在,频频招致觊觎或艳慕的目光。斡准宗禄是很少有“惊艳”这种情绪的人,然而暮色中女子拥身而坐,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庞微微仰起,白腻肌肤映晚霞,眸中一半潋滟水色,一半沉静天光,那一幕不经意的动人心魄,令他不由自主选择停驻。
她应当不太会服侍人,在乌林珠身后不斟酒不奉茶,只做个漂亮的摆设,偶尔还跟着乌林珠吃点东西……乌林珠抓了块羊排递到她面前,她还没接过忽然神色骤变——随后双手掩面打了一个小喷嚏。
斡准宗禄收回目光,嘴角似有笑意在倏然蔓延开来。
“多隆敖,”熙敏总是对自己的丈夫有十二分的关注:“你在笑什幺?”
“没什幺。”他问:“同吾赛乌林珠打过招呼了幺。”
“我同她打招呼做什幺。”熙敏高高扬起下巴:“她得跟着阿尔萨兰叫我一声七嫂!”
“她是阿楚辉的生母。”
“那又怎样?阿楚辉就是我的儿子。而且她如今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幺?”
斡准宗禄微叹,转移了话题。
二人交谈间,殿外有人阔步进来——正是离席了好一阵的斡准思烈。男人三两步走到自己的席位前,粗哑嗓音隔着一条廷道与嘈杂人声都能叫这边听到:“宝莱娜!你害得本王好找!”
正与熙敏了解养子阿楚辉近日身体状况的斡准宗禄微微一顿,擡眸看过去。
那边斡准思烈已“腾”的一声落座,和乌林珠两个人高马大的把桌案都衬得狭窄许多。他刚坐下就反过身去,将后头的苏酥捞过来抱在腿上,于是三个人使这一方天地比邻座带了三个孩子的斡准思真一家都拥挤不堪。
“阿尔萨兰,这就是之前郑相公赠你的南虞女奴?”大太子斡准阿吉那侧头来。他注意苏酥已久,只是碍于乌林珠不好直接讨要,此时弟弟来了才方便开口:“借我玩上几日如何?”
“哈,”斡准思烈闻言冷笑一声,横臂一搂将苏酥藏进怀里:“你做梦罢!”
顾不得又恼怒又尴尬的长兄,他低下头,又爱又气的捏捏苏酥的粉面:“宝莱娜,你之前跑哪儿去了?”
“我回去替王妃拿衣裳。”苏酥躲开他的爪子:“然后不识路了。”
斡准思烈闻言猛的擡头怒视乌林珠。话都不用说,乌林珠已晓得他意思:“你瞪我做甚?我可没支使她!”她翻了个白眼:“人又没丢,七叔给她带过来了。”
“七叔?”斡准思烈闻言微微一怔:“他往年不是不来幺。”
“应当是要见国主,之前见他过去了。”乌林珠喝了口牛乳,好奇问道:“阿尔萨兰,你七叔父为何独独不参与岁除仪?这可是一年一回的大事!”
“他那虞国额宁(狄语里母亲的意思)死在这天。”
斡准思烈对祖父晚年宠爱的那个小萨纳罕还算有些印象,挺漂亮的一个汉女,说话温温柔柔的,会做好吃的糕点……不过当然比不上宝莱娜就是了。
“噢。”乌林珠得到答案就不说话了。她今天同斡准思烈讲话次数太多,烦得肚子疼。
斡准思烈也差不多心境,垂头换了一副语气问苏酥:“宝莱娜,你吃了东西没有?再陪本王吃一点?”
苏酥真的很不想坐在他腿上,束手束脚的,可架不住横在她腰间铁箍般的那条胳膊,只能恹恹接受斡准思烈的投喂。斡准思烈如今晓得苏酥的胃口,羊腿上的肉选了最嫩的一块儿,撕成一小条一小条递到她嘴边,等苏酥吃过了,再抓起腿骨三两下将剩余的羊肉吃掉。
乌林珠在边上被他俩腻得想吐,实在坐不住,一手扶腰一手撑头,到外头看篝火去了。
待吃到七八分饱,苏酥又被斡准思烈带着喝了一点酒。狄荣的黄酒劲头之烈远不是苏酥在南虞尝过的米酒、花酒能及的,只抿了一下就一路从口腔烧到心里。苏酥的面颊在刹那间晕红,秀睫颤颤,眸间汪出秋水盈盈,令见者也要醺出三分醉意。
她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攥着拳头砸思烈的胸膛表达不忿。
斡准思烈被她逗笑了,任她捶了好几下,才抓住她的腕子带到唇边爱怜的亲吻。
二人的一番情态隔着廷道被人以余光尽收眼底。男人微微眯起眼,目光有些幽深,端起一旁的琉璃酒樽,却并不饮用,只是在手中把玩,任橙红液体在杯中翻滚流转。
薄醉的美人尽态极妍。造物神奇,她娇小得正合男人的怀抱。
“可惜。”他摇头轻叹。
一朵开的极好的花,已被人抢先攀折了。
*狄夷这边的人物很多,人名也比较复杂,怕大家看的晕分不清所以统一讲解一下:
首先是国主斡准古通,是荣国的开国皇帝。他的弟弟有戏份的是二弟斡准忽图(向北那一章有出场和烈烈一起开会)以及七弟斡准宗禄(也就是男主之一),宗禄的狄语小名是“多隆敖”,意思是端庄的、有礼仪的。
古通有儿子若干个,长子斡准阿吉那、二子斡准思真也有出场开会,(三儿子死了),老四就是烈烈啦,这个大家应该记得住,烈烈的小名是“阿尔萨兰”,狮子的意思。之后如果剧情需要可能还会有几个斡准xx出现,但是不重要,名字到时候现编好了。
烈烈的老婆大家也知道了,吾赛部的乌林珠,是个性格很直爽的大姐姐!
宗禄叔叔的老婆是纳阑部的小女儿熙敏,这个人嘛总的来说就是个恋爱脑(很可怕的那种)。
再往下一辈,烈烈早年其实和乌林珠有生育过一对双胞胎,可惜只成活了一个,也就是本文里提到的阿楚辉。由于熙敏不能生育以及其他一些原因,这个孩子过继给了宗禄,具体的细节在之后剧情中会展开。
另外再简单说一下荣国的政体,参考的是历史上的金国(当然也做出了一些改动。
国主就是皇帝。国论勃极烈目前由宗禄担任,也就是国相,掌握行政权,没有皇位继承权。谙班勃极烈是有皇位继承权的,忽图、阿吉那、思真、思烈都属于,所以会有“大太子”“四太子”这样的称呼。他们手握兵权,地位相比国论勃极烈更加强势,因为荣国以武立国嘛。
差不多是这些,如果还有看不懂的可以评论区提出来一起讨论哦!
再另外......可以猜猜宗禄和熙敏这对夫妻之间是怎样的感情状况,他俩之间还挺复杂的hhh~
最后的最后:老规矩3500珠加更!
今天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