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那日已经将崔烈糊弄过去了,没想到才隔了几天崔烈便带着群臣上谏:“望陛下广开后宫,再迎一位新人。”
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袁基,只见他隐在暗处,手执笏板,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幺。
随后似是察觉到什幺,他擡起头直对上你的目光,向你展眉一笑,随后唇部蠕动。
你不识唇语,也无那般好的视力,只觉那双眸弯弯,瞳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静谧流淌着,你险些着了道应下这群臣力荐。
你索性扭头不再瞧他,目光挪回阶下众人之首。
崔烈正说得那叫一个激昂,只要一提及关乎你的事,他全然没了往日的唯唯诺诺,现在仰着头梗着脖子,“陛下!烈只愿陛下能福泽四海,广开后宫!”
之前他深信你是男子,给广陵王府遴选王妃招了七百人,如今你做回女子,成了皇上,他也依旧热衷于此,乐此不疲地想往后宫塞人。
“崔卿,朕刚登基不久,如今新政才出,朕理应以身作则,节俭为上,百姓安康那才是福泽四海啊!”
崔烈一听这话,连忙拱手一拜,竟顺着你的话接了下去:“正应如此,后宫之中才更需要一位贤良淑德,通晓管理之道的娘娘协助陛下管理宫中事务!”
这话着实让你糊涂了,往日里也不见崔烈与袁基有交好,也不知袁基到底给了崔烈什幺好处,竟让他这般缠着为他举荐。
事情到了这地步,你不由扶额,正想着要不装作不适先避避,手才搭上额头揉捏,正要做戏,就被一温润之音打断。
“陛下不妨听听崔大人力荐之人究竟是何人?”
你半举着手,最后手拂过额前珠链,尴尬地放到嘴边轻咳一声。
朝堂静了下来,你硬是扯着嘴角挤出个扭曲的笑来,“崔卿,你且说说?”
心中不由暗骂袁基这厮真是狐狸,硬让自己上了他们的贼船,一想到下朝后得面对宫里那位祖宗,真真是一个脑袋两头大了。
崔烈终于是等到你问出这句话了,本来依照他的性子,得到消息的当天就想全盘脱出,是袁太仆说给陛下一个惊喜,他才憋到了现在。
“此人陛下甚为熟悉,在陛下身边当过值,原是绣衣楼中人。”
“此人姓傅,名融,曾是绣衣楼的副官,臣……”
此话一出,你愣住了,心底深处的陈年旧事又被人翻了出来。
不由愣了片刻,眼框竟突兀泛酸,不自觉间泪水模糊了视线,你死死握住玉式凭几,哽咽着质问:“崔烈!傅融早在几年前就死了!你拿死人框朕!?”
崔烈原本滔滔不绝夸着傅副官,猛然听到有些嘶哑的质问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伏在地上解释:“欺君乃大罪,臣岂敢欺骗陛下!臣原也以为傅副官死了,也是前几天才得知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那日激战后被人救了回来,将养了几年才将身子养得大好。”
崔烈说得是几年前,你对外一直宣称傅融在守城战役中为护你周全而死,尸体淹没在了尸海中,等战役结束后,你领着人在死人堆里翻了几天几夜,最后只找到一截发带和零星染血的衣片做了衣冠冢,每年与众人一同祭拜。
但你深知这都是假的,你骗了所有人。
傅融没死,准确来说他没死在你们分开那年。
师尊说得没错,隐鸢阁、绣衣楼必与里八华不死不休,最后一场战役是惨烈的。
你没想到到最后会是这个结局,踏着昔日里依赖、信任之人的尸骨在众人簇拥中登上了帝位。
自傅融死遁舍弃傅融之名后,里八华少主司马懿横空出世。
楼里鲜少有人知道司马懿就是傅融,所以在你于战场上收到司马懿中毒命不久矣的鸢报后,众人是欣喜的,你知道这份鸢报是胜利前的曙光,可捏着鸢报的手却小幅度轻微震颤,“中毒?”
你想问个明白,传报的鸢使立马回到:“那日的箭头上抹了毒。”
鸢使所说的那日你也在,你领着众人冲锋在前,将近两年你才将里八华赶至绝境,司马懿被逼无奈亲自坐镇指挥,双方火拼胶着之际,一道羽箭破风而去,狠狠扎进肉里,其力之大直接将人掀翻至马下。
你愕然回头,只见军队后方战车上一人着翠色挽金弓。
见里八华家主被人射下了马,我方军心大振,里八华的人慌了神,阵形大乱,只剩一些杀红眼的不要命得往前冲,最后被孙策同你协力击杀。
温热的血喷洒在身上、脸上,模糊了眼,从敌人残影间窥觑,眼见有人将摔落在地的司马懿扶起,让他先行坐上马去,他整个人弓着身伏在马脖上,马头调转的刹那,那双紫眸迥然,直对上你的视线,随后马匹被人猛抽两股疾驰而去。
那一战持续了很久,直到持剑的手早已没了知觉,刀剑卷了刃,才终是又将人逼退回城中。
你怎幺也不会想到那是你最后一次见他,你领着人杀进城中,直奔探明的住处而去,心中只剩下一个执念,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可是你的人翻遍了整个院落、整座城池都没找到人,洁净的小院落铺满了被雨打落的花瓣,小院不大,位置也偏,甚至有些许简陋,却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步入房内,其中放一长桌,桌木陈旧,能看出来被人修补过,你席地跪坐在竹席上,顺着痕迹拉开桌面上的小屉。
小屉轻易便能抽出,其中放了一沓麻纸,每张都画了小像,小像曲眉丰颊,有女装、有男样。
你放下不敢再看,起身将其收入袖中,转头往里屋去,里屋极简,素色被褥半掀,木枕下露出深色一角,拿开木枕,往日你常想偷到手的账簿赫然出现。
账簿边角已经有些破损了,纸缘粗糙不堪,似是被人日日翻阅。
你正要翻开账簿,外头冲进来一人,“楼主,我们的人在外面找到一块木牌……”
“上面……刻了司马懿三字。”
“立刻带路!”你拾起账簿,跟着人出去,往小院后走,小院有道后门,就在小厨房外,出了后门,沿着泥泞小路行几里便能看到一小土包,看大小你便知那是什幺,衣冠冢……
你们的人一开始忽略了此处,没想到小院后藏了不小的田地,种了许多蔬果,而那冢便立在其中。
思及此,你猛然站起身来,是了,是了,大军围城,就算身死,缘何只立衣冠冢,那小院洁净,床褥半掀,哪里像是人身死后无人打理的样子。
“崔烈!你可知自己在说什幺!”
这话扔出去,崔烈还未拱手回应,袁基便上前一步接住答道:“崔大人所言句句属实,傅副官当年是被臣府中门客所救,陛下所忧臣皆是思虑过的。臣得知此事后,当即邀崔大人一同去探望了一番,确为傅融本人。”
“臣不敢有所欺瞒,本欲带着人来面见陛下,只是现在人还在修养中……”
你觑着袁基,当年那一箭太似曾相识了,你不是傻子,战役结束后,你便找到袁基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为傅融,为自己……,不管从洛阳出逃时那一箭射向的是谁,最终傅融落崖、你只能独自奔逃回到广陵,心内的无助、焦急交织,至今回想起来都噩梦连连。
你摸不透袁基的人,更摸不透他射出的两箭,箭羽飞旋在空中划出弧线,被各种影响所左右着却依旧能稳落靶心。
不得不感叹,袁基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让对弈之人执着于黑白交错间,只等这一刻白棋落定,逼得人不得不舍弃大块黑子。
你缓缓跪坐下去,“此事……待朕见过人后再行商议。”话是如此说,可你心里明白此事已成定局,袁基以退为进的同时给你献上了新的制衡之策。
朝臣们这才作罢,开始禀告其他事物。
你却全然没了心思继续听,思绪神游在外。
那年你经历了太多事,师尊时常耳提面命的旁人不可尽信全被你抛在了脑后,心中就算有了猜测,仍在不知不觉间与人交了心。
你还记得那日午后天气闷热,你们共坐在一小塌上,半启轩窗,蝉鸣恼人得很,傅融最近不知道哪根筋抽着了,日日逮着同你一起看账簿,你放下手中的帐簿往桌上一丢,趴在桌上不肯再看,“傅融,我看累了,我想吃街角那家的葡萄果干了!”
傅融也搁了账簿,也了你一眼,“若是算不懂账簿,绣衣楼迟早要被你这张嘴吃亏空了。”
你早知道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也不恼,只是……
你倚着手背偏过头去,不叫人看出你眼中落寞之色,心口墩墩地疼,“我不管,今日我就要吃那家的果干,我的好傅融……你去帮我买好不好?”
整理好心绪,你故作坚强转过头向傅融撒娇,傅融瞥了瞥你,“今日不行,先把账簿看完,我给你备好了竹筒饭。”
你蹭得站起身来,“我不管,现在、立刻马上就去,这是绣衣楼楼主的命令!”
傅融不惯着你,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五月中,荠菜鸡汤……”
见他又翻起了旧账,你赶紧去捂他的嘴,“成成成,这些本楼主日后都会加倍奉还,就今日……今日去带些果干……给我可以吗?”
你扑在他身上,傅融怕你摔着,双手牢牢稳住你的身形,账簿掉在他胸前,话音落尽你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清新的朱栾皂香萦绕在鼻间,鼻头却发酸得厉害。
傅融没说话,他静静望了你半响,“今日怎得大发慈悲,日后加倍奉还?我考虑考虑。”
你就这样坐在他身上,等着他想,结果等了半天没见人动,反倒是自己被人扭过身拥住,修长的身体从背后包裹而来,炽热的大掌包住你的手执起笔来,这是你头一次看到傅融这本账簿内部,和其他账簿无异,只是上头记满了零食餐点,有的后面标注了一行小字,“她喜欢这个,吃的时候眼都眯起来了,两颊鼓鼓跟仓鼠似的。”有的墨渍色浅,边缘模糊。
他把着你的手,一字一句在其上记到,“六月十五,广陵王允诺以上所有加倍偿还。”
一滴泪打湿了墨渍,未干的字迹糊成了一片,笔尖颤动,“你……”
“轰隆!”
傅融才出声,便被天边一声惊雷打断。
空气带上了湿意,风吹得门扉啪啪作响,气息波动间,傅融将你护在身后,一对眉压着宝蓝双瞳,神色厉然,警惕着来人。
房间内熟悉的法术波动,让你不由脸色发白,你拉住傅融衣角,踏出一步,挡住傅融,对着来人方向拱手作揖。
“师尊……”
你知道左慈会来,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般的快,再一会儿,要是再一会儿……你目光划过傅融的脸庞,最后认命地闭了闭眼。
“孩子大了,吾说的话全然不听了是吗?”
“师尊,我信他!他不是……”
你唇角蠕动却半天不敢说出那名。
“我是。”
清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掷地有声。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他算着日子,心中明了分别的日子已到,却一拖再拖。
你强撑着的气势一下泄了干净,你早在半月前便收到了左慈心纸君书写的一份名单,一份渗透到绣衣楼内的里八华名单。
为首之人的名字让你心尖颤动,里八华少主,傅融?
心底深埋的怀疑种子在这一刻茁长成林,所有的推测成了实影,如同尖刃刺进胸膛,搅得人生疼。
你怀疑过,可当他说出“不是每个家都值得想的”,那时漏出的落寞孤寂分明不是假的。
身处漩涡之中,哪有这幺容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长久的高位孤寒不断侵蚀着你,心中的岑寂无法言说,这一刻你从傅融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情感,你们互相依偎着,两颗心逐渐靠近,带着湿气的空气被灼热的胸膛烤得越发粘腻,淡淡的朱栾香引着你进入梦乡。
所以,为什幺偏偏是傅融啊?你多幺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可摇曳的烛火,窗外鸟鸣,笔杆折断后戳进肉中的刺痛一切都诠释着这不是梦,你就这般盯着那纸枯坐了一夜。
师尊只发了名单,但其中深意你如何不知,按照名单肃清组织内部,你逃过为首之人将奸细一个个拔除干净,你假装自己不知道,假装看不出傅融漏出的破绽,假装他还是绣衣楼中一名平凡的副官,可假象总是会破的,左慈知晓不能再等了,若是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吾与你说过,隐鸢阁与里八华间注定不死不休。”
左慈算到了你今日所为,买果干是借口,离开绣衣楼才是真,他说着便要祭出神器施法开阵。
情急之下,你护着身后人脱口而出:“绣衣楼不是隐鸢阁!”
左慈被说得一愣,往日无甚表情的面庞错愕,随即凝眉挥手。
傅融反拉了你一把,将你护在身后,可下一刻,他便如同往日揣在怀里的心纸君一般,轻飘飘飞起砸在屋外青石板上,血迹染红了青砖,屋外木槿飘零。
那道法术不曾波及到你,从始至终法术所指皆是傅融。
你扑过去将人搂在怀中,血液温热黏糊,你带着哭腔乞求,“可他是绣衣楼的人啊,他只是绣衣楼的副官啊……”
“……退开吧……”
你跪在左慈身前,“师尊,徒儿……求您……”
“你糊涂,你以为吾放过他,里八华便会放过你?”
“吾早于你说了,伪装、渗透、离间是他们惯用的手法,其人……不可信!”
你头一次见师尊动怒,他碧眸清冷,眉锋绷直,面部动作不大,你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问责之意。
“师尊……傅融……他是可靠的!当年若不是他极力护我出城,我……”
你的话还未说尽,便被左慈打断:“吾早同你说过石邑公主的下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可靠之人’。”
你感受着怀中人身躯渐凉,泪水氤氲,你不合时宜的想起傅融曾经说起自己小时候抱着奄奄一息的野狗,弱小的孩童听着怀中喘息声消失在寂静的夜里,冰凉的触感和刺骨的寒风几乎吹灭了他年幼的心火。
那时候你是怎幺做的,你拉住傅融的手,坐到他身前,将他的手揣在胸口,“我不会离你而去……你瞧,现在热乎了吧?”
而现在那份温度正在慢慢消失,你捞起他的手,也揣进怀里,十指交握间的凉意让人不安。
傅融用尽仅剩的力气勾住你的手,你听到他说,“又……让你看到……我……这副难堪的……样子了。”
你咬着唇摇头,额头相抵,不愿他再继续说下去,可他硬撑着身,“明明……明明说好了……陪你……陪你一……一直走,走下去的。”
“我们走,我带你去找医师……撑住,傅融!”
你将人扯到背上,如同那日城外会见曹操遭遇刺杀后,你托着人的臂膀,“阿蝉……阿蝉……”你一边往外走,一边轻唤阿蝉,不再顾及身后旁观的左慈。
出乎意料的左慈没再出手,他应是料定了无人能医,无人会医,任由你拖着人走出院外与赶来的阿蝉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