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彘

嵇芾是被泻入破牖的日光烫醒的。

睡着时忘记恐惧,踹开了棉被。回思昨夜,并无灵异之事发生,也没有做噩梦。

先跑去大门小窗边查看,今日的食物还没有送来。探出头去张望,这一段永巷因为绝少人行,绿芜侵道。有一瞬间,她担心自己会被遗忘。随即想起苏岐说过,人彘是天子的宝贝,不能饿死的。于是安下心来,汲水澡身。一身汗腻,皮肤都要窒息了。

才洗过发,就听到门环叩响。

隔着小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黄门将食篮递给她,“哎,新来的?”

“是也。”

小黄门着意打量她。

未醒之前,嵇芾的脸被日光晒了许久,这时热度犹在,粉绯绯的,像一只白里透红,露珠未晞的毛桃。她的头发细软,偏于棕褐色,浴后湿贴,愈显头颅形状娇小玲珑。一袭灰旧葛衣穿在身上,更衬出肌肤洁白莹润,有珍珠光泽。

程晏一直觉得人彘院是阴间,每次来送饭,一刻不想多待,这时不知怎幺的,却想留下来,和她多说几句话。

“就你一个吗?”

“是也。”

“那你可要小心啊。”

“好的。”

“那我走了。”

嵇芾忽然想起一件事,喊住他,问:“你平时能去琅嬛室吗?”

“能,我姊姊在那里执役,有人总是方便的。”

“可否帮我借几卷书?”

“你要什幺书?”

“书名有“草木疏”字样的即可。”

程晏笑起来,问:“尔雅呢?其中也有很多鸟兽草木之名。”

“能借一册最好。”

“好的,我给你找一册有注疏的。”

回去的路上,程晏的脚步忽然轻盈起来,心神已经飞去琅嬛室,满架缃帙如在目前。他琢磨着,除了有注疏的尔雅,还应该给她借一卷吕太后本纪。

嵇芾留下自己的两餐,用艾叶塞住鼻孔,拎着食篮去内院,硬着头皮,见有锁的门就开。

所谓的内间,又被铁栏隔成两室。铁栏右下角,亦如大门,开有一小窦供传递用。已有一个加盖马桶推出来,想是昨日的便溺。

嵇芾缓缓擡起目光,望向铁栏内。饶是白日里,屋内光线充沛,她也做足了心理功课,仍被所见吓得头皮发炸,出了一身冷汗。

挨着墙角,静静蹲坐着一个怪物,全身头脸被长长的漆黑毛发覆盖。在灼亮日光照射下,依然散发着地狱阴寒彻骨的气息。毛发之后,两道晶光一闪一闪,是他在眨眼睛。

嵇芾感到既可怖,又有些恶心,将食榼从小窦推入,拎了马桶,一溜烟跑出,中途两次折返锁门。

这一天余下的时光,她继续铲除外院的荒草,连午食也拿到井台上吃。仿佛只有身处炎夏之光中,才能避免人彘的邪气侵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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