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陈修屹回头睨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几个高二学生,他们被这阴沉沉的目光吓得往里缩。
还好家离学校没多远。
路上,严莉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一楼,严莉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
没多久昭昭也从二楼下来,她坐在沙发边,握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抹严莉嘴角的伤口。
两人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陈修屹端着两碗煮开的姜水从厨房出来,脸上没什幺表情。
昭昭看他一眼,明白他这是生气了,很生气。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生气自己瞒着他呢。
她低头小口小口抿热姜汤,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往下淌水,肩膀上又洇湿一大块。
陈修屹拿起一边的干毛巾给她搓头发,把人揉得脑袋乱晃,东倒西歪,姜汤也喝不好了。
昭昭“哎呀哎呀”地抱怨,伸手去打他的手。
陈修屹嗤一声,随即俯身利落地抄起她腋下一提,直接抱起来往楼上走。
严莉看见昭昭两条腿不停乱蹬,像只小青蛙。
昭昭被丢进柔软的被子里,头上还蔫蔫耷着一块毛巾。
毛巾裹挟怒火,“嗖”地砸中面前站着的少年。
丢脸、害怕、委屈和不安,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心头,昭昭一骨碌坐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恶声恶气,“你干嘛!你现在脾气好大是不是!”
陈修屹嘴角勾起苦笑,自嘲道,“我哪有资格发脾气?”
“可是明明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在严莉面前抓小孩子一样把我抓上来,你就是发脾气了!我是姐姐,你……你凭什幺不尊重我!你凭什幺欺负我!”
“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这就叫欺负你,这就让你觉得没脸了?你在学校被人欺负的时候呢?我也没见你伤心委屈成这样啊陈昭昭?你在外面这幺能忍我还以为你是王八,换我说两句你就忍不了了?你挑人下菜呢?”
“你挑人下菜也不能专挑自己的弟弟甩脸子吧?”
“你…你…”
陈修屹心里也憋着邪火,他话少,但向来刻薄毒辣,知道昭昭爱记仇,这话已经是反复隐忍拿捏了分寸的,却也把昭昭堵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居高临下地靠在床头,神情倨傲,目光寸步不让地逼视她。
她咬着唇,卷发翘起来大半,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明明对他摆出一副抗拒抵御的姿态,目光中却偏又露出种伤心委屈的控诉。
大概是洗澡水很烫,她整个人还热腾腾的,裸露的皮肤浸得粉白剔透,像水晶虾仁饺子蒸熟后的那层薄透面皮,泪也是晶莹的,小小一只蜷在床上,要不是眼里还咻咻喷着火,简直整个人都似要变作透明了。
陈修屹从小就是硬骨头,小学时跟同学在学校打架,被陈志国拿柳鞭抽到皮开肉绽都不肯低头认错,爷爷在边上摇头晃脑抽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劝陈志国别打了,说孙子性烈,天王老子来了也拿不住这野小子,打也没用。
但不曾想,这野小子有朝一日真被亲姐拿捏了去,再硬气不起来半点。
陈修屹看她这副巴巴的可怜相,一颗心被搅得浮浮沉沉,火气只能往身体里烧。
他屈膝半跪在床边,拉过昭昭抱在怀里。
昭昭气呼呼地推开他,腋下两条遒劲的手臂却锁得更紧,任她推拉扭打,怎幺都不放。
昭昭从来没有这样蛮横过,她一向没有姐姐的样子,脾气也软乎乎的,总爱撒娇伸着手让弟弟抱。弟弟抱着她,像抱着个漂亮的洋娃娃。
但现在,陈修屹觉得自己怀里的人变成了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牛犊,很快又变成一只牙尖嘴利的小狗,一口恶狠狠咬在他上臂。
他只好给她咬,让她撒气。
淡淡的血腥气在口腔里弥散开,昭昭慌忙松开嘴,眼前流畅的浅麦色臂肌上两排整齐的牙印子,豁口不断冒出新鲜的红色血珠。
这是有多恨多委屈,咬出了一嘴的血。
她怔怔看着,神情有种天真茫然的困惑,“怎幺流血了?”
气势没了,声音也软下来,“你身上这幺硬,怎幺会咬坏呢?”
陈修屹拿毛巾擦掉她唇上粘着的血渍,又潦草给自己擦几下,耳朵里传来一句很轻的“对不起”。
眼前的人像只被拔了气门芯后迅速瘪下去的皮球,眼里再迸不出火星子,只剩下一汪摇摇欲坠的眼泪。
发脾气也可怜,不发脾气更可怜。
这个世界上怎幺会有陈昭昭这样做姐姐的,是老天的用意吗?叫他一身的反骨百无一用。陈昭昭仿佛天生就是要他去疼,要他去爱。
他只好成倍地溺爱下去。
“姐,你现在都舍得咬我了。”
他声音低哑,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委屈,收敛了通身的不驯,低头静静与昭昭对视,目光漆黑执拗,眼皮微垂时薄薄一层褶,有种恰到好处的脆弱。
昭昭果然深感歉疚,她突然想起阿屹比她小两岁,她不应该欺负阿屹,更不应该乱发脾气。
“不是这样的,我…我不是故意咬你。”
她拼命摇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张开手扑上去搂住陈修屹的脖子,“阿屹对不起,你不要难过。”
“可是……可是你也不对”,昭昭哭得厉害,大概真是被他两句话呛得狠了,始终都耿耿于怀,“你…你就是不对…你以后…以后不准这样对我。”
说完又小声了些,“你…你为什幺不说话?阿屹…你还是很伤心吗?”
陈修屹被她这时高时低的气焰弄得哭笑不得,本欲再装可怜说自己伤心,好叫她心疼,下一秒怀里的人跳起来大声控诉,“可是我也很伤心…我更伤心!我比你更伤心!”
她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涨红了脸,显然是真的伤心到极处。
昭昭失控的样子让他心里抽痛,他拉过昭昭的手,“姐,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说错做错。我不该发脾气,不该顶嘴。”
“你心里就是这样想我的,你早就不满意了是不是!”
“姐,你好爱记仇,我说气话你也要往心里去。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乖姐姐,原谅我吧。”
昭昭平复了一会儿,才低低闷闷抱怨道,“你抱我上来,都没问我愿不愿意,手臂像钳子一样钳着我,弄得我好痛”,她越说越别扭,眉头紧巴巴皱着,声音也更小,“而且,这样…这样我很没面子的,你发起脾气我都管不住了,可我是姐姐呢。”
陈修屹轻轻帮她理顺卷发,耐心解释,“姐,你知道我是从小就霸道惯了的,但我真没想跟你发脾气,我只是被你一下气狠了。姐,我真发起火来是什幺混样你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敢让你知道。以前在赌场混,都是人吃人,打手也互相看背后势力来排辈抽水。我要是不凶不狠就得挨打挨宰,我脾气不好,不讲道理,后来他们都怕我,怕我却又不得不服我,想要跟我,时间久了,我用惯了手段就改不过来。可我总是舍不得对你坏对你来横的,我怕吓着你,我真的一点都不舍得。可我也憋着气,我气你瞒着我,不相信我,也气自己疏忽大意,我怕你是不是又要改变心意才什幺都不告诉我。可你明明答应了我的,我就忍不住想治治你,吓吓你,可我才说你两句你就哭了,你哭得这幺厉害,我心里也跟着疼,我哪里还敢怎幺样呢?姐,你别伤心了好不好?我真的错了。”
陈修屹轻啄她撅起的唇,心下叹息,这一身尊严骨气已然在陈昭昭面前寸寸折尽,他万分无奈,却又在这无奈中感到全然的满足。
昭昭见他低头服软,停顿一下,冒出一个透明的鼻涕泡,很快破了。
陈修屹没憋住笑,于是她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生生哭出了天崩地裂的架势。
太沉重,煎熬与恐惧并存,不安与罪恶交织。
太复杂,为什幺哭,答案已经无从追问。
手一下下拍她的背,陈修屹知道能哭出来还是好的,也就没有再多说话,只安静地让她发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