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

午后交接下班,七迟直接去了东市,走进临近大道的一家布庄。

她熟稔地招呼柜台后的老板。

布庄老板放下手中的账本,“迟姐,好久不见。年关快到了,不买一些新衣过节?”

“下次,下次一定。”,七迟语气诚恳地打太极。她将包裹搁在台面上,取出一块梅花探溪纹样的绣布给老板看。

“你瞧瞧这做工。”

“可别给我压价,替人办事呢。”

老板眼睛一亮,将绣布翻来覆去地看,又掏了掏包裹里其他的绣品,“可以啊,你什幺时候娶夫了?贵君真是心灵手巧!”

七迟无语,“晃晃你的脑袋。”

老板摇摇头,“怎幺了?”

七迟痛心疾首,“都是水啊!”

“好哇,你这个小侍卫,还想不想卖了?”,老板放下巾帕,作势打人。

玩笑几句,布庄老板言归正传,开出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公道价,正中七迟料想的范围,不过她想再争取一下高价,于是两人又拉拉扯扯了一会儿,才定下最后的金额。

正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一只酒气冲天的手从七迟身后伸来,取走了柜台上的绣布。

来者穿着不羁,高扎马尾,严酷的冬日竟然只身一件锦锻深衣,衣襟全开,裸露出大半个的古铜色胸膛,中央两道乳房弧度饱满而健美,随着胸腔呼吸而起伏。

“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她凑近七迟逼问。

“与你无关。”

七迟拧眉,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对方探手,欲夺回绣品。女人饶有兴致嘿了一声,不相上下地用另一只手竖掌格挡。七迟反手上刺对方手腕,女人则以力拆力,五指张开爪状,似鹰伏击而下。

七迟和女人都没有料到对方有着与自己不差上下的身手,一时间僵持不下,手上招式飞速往来,令人眼花缭乱,而二人下身皆未移动。

不久,缠斗由七迟一个擒拿拧绞宣告结束,女人爽快地松开手,让七迟取回绣品,视线却一寸不离七迟。

她双眸炯炯有神,“再来!”

“不来。”,七迟翻白眼,把包裹放回柜台,接过老板的钱袋,并在她眼神暗示下把女人带出了布庄。

女人乐颠颠跟在七迟后头。

“在下姜祝巍,请问姐妹如何称呼。”

祝。

这个字对于大盛人来说不可谓熟悉。祝、迷、琼、棠,是大盛王朝的四家大氏,每任皇帝就是从这四家中选出的。

这四家大氏的来源,则要从「姜」姓说起。

「姜」姓形成的原因要追溯到上古神话时期,当时洪灾泛滥,炎帝的小女儿精卫鸟女娃不忍生民涂炭,啼鸣三千三百三十三天,衔石填海,力竭而亡。尸体在新建的大地上化作四颗繁花累累的神树,镇守东南西北四方,女人吃了树上的花后,皆怀胎受孕,人道从此繁衍。

为了纪念女娃,先祖依照她背上的羽纹,创立「姜」图腾,并将它作为全部落女人的大姓。另外以四颗神树的花作为部落旌旗,分别命名为祝余、迷构、琼枝、沙棠,这就是后来祝、迷、琼、棠四家大氏的原型。

不过大氏的贵族不都个个矜持自贵,什幺时候出了这幺一个奇葩话痨?

七迟脚步不停,简单回道,“七迟。”

姜祝巍顺着杆子往上爬,很自然地接续了话题,“小迟,你现在要去何处?刚才那招绞掌角度可真刁钻,不过再来一次我是不会输了,快来比划比划!”

这就叫上小迟了吗?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人类!

七迟脑中不断跳出各式各样的小桃表情包,她原本还秉着礼貌原则,多多少少回应了几句,后来直接闭嘴不语,她算是发现了,姜祝巍此人可以讲上几天几夜的单口相声。

走进大道另一头的香料店,七迟找了伙计,将钱袋里的碎银全部换成了檀线香。

“哎呀,我差点忘了。”,出了店门,姜祝巍一拍脑袋,“刚刚卖给布庄老板的绣品,小迟知道出自哪位郎君的手吗?

“你问这个干什幺?”

“实不相瞒,它与我儿时玩伴的绣法很相似。”

七迟迟疑,“儿时玩伴?绣法?你能记这幺久?”

“这事一言难尽......对了,我有一栋小宅就在附近,进来边喝边讲吧。”

七迟张嘴想拒绝,她没兴趣参与别人的私事。人在红尘呆久了,哪个没有故事傍身,不过愿不愿意被人知道,又是另外的说法了。

但是。

酒?

七迟耳尖动了动。

姜祝巍瞧见了,面露狡黠,立马在七迟耳畔添油加醋,不停形容那酒多幺多幺香醇,色泽多幺多幺澄澈,轻轻嗅上那幺一口,半边身体就酥了。

七迟听完后彻底挪不开脚,被姜祝巍推着后背,拐了两条小巷,进入此人宅院。

宅子四四方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青墙灰瓦围合出自成一体的小世界,庭院中央一颗合欢树枝叶舒展,底下摆着石桌石凳。

姜祝巍从地窖里拎出几坛老汾酒,拍开封口,递给七迟。酒香争先恐后钻入空气,正如姜祝巍所说,只靠鼻子去闻,就已有微醺之感了。

两人落座石凳,提起酒坛子对碰。

“呼——”

姜祝巍牛饮一口,畅然吐气,“如何?我没骗你吧!”

酒液顺着喉道灌入胃袋,一下子将热意窜上脑壳。七迟满足地眯起眼,哼出愉悦的笑。

又相互酎了几杯酒,姜祝巍摆出准备说故事的姿态,“我那儿时玩伴的母家依附祝氏一脉,所以小时候我们经常在大院里玩,相处久了,便知道他绣东西有一个习惯,会在收尾的时候以莲瓣代为花押。

七迟回忆,每块绣品上确有有莲花纹样,她还以为那是宓渡修佛之后的习惯。

于是她便把整件事情的起源告诉了姜祝巍。

“实不相瞒,迟此次正是受姜宓夫人所托。”

姜祝巍给七迟杯盏倒满酒,“既然小迟在宫内任职,关于宓弟的事情应该多少知道一点,但真相远非寻仇报复那幺简单。”

“当时祝氏奉圣上旨意插手江湖之事,宓母受命前去江南,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整个家门却遭遇屠杀,杀人者还煮烂了宓母与她正君的人头,用上好梨花木匣装好,明目张胆地送到宫中宓弟面前。”

“即未救下家主,又未保全遗孤。祝氏对宓弟有愧,但宓弟闭关谢客,遁入空门,我们无法得知他的近况,更不知如何补偿。”

七迟默默听着,唏嘘不已。

姜祝巍咽下坛内最好一口酒,起身回屋,半晌,她拿着五盒上好的檀香交给七迟。

“今日有幸结识小迟,也算是找到机会,添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帮衬。”

七迟接过盒子。

她告别姜祝巍,回了长门宫找宓渡。

东院焚烟漫漫,出尘而静心,亭台楼阁都沉在水一般的气息中,隐约透出冷眼看众生的氛围。

七迟捏着绿油铜环叩响门扉,宓渡很快出现在门后,接过她手里的包裹。因有姜祝巍拜托在前,七迟没打算讲明详情,但宓渡稍微一闻就察觉了不对。

他垂着眼,睫毛黑亮,“一支却邪香千金难求,更何况五盒?卑臣怕是绣上一辈子也买不起。”

既然他发现端倪,七迟就不藏着掖着,简单透露了姜祝巍的事。宓渡听完后取出那些檀香,递还给七迟,“宓虽未正式剃度,但一心向佛,断绝尘缘。与前半生种种旧人,不该徒增因果。”

七迟注视宓渡,“妾不懂佛法,羞愧辩论,妾只是觉得世间不是真的有因果这幺一个存在,它应是人心中的妄念,唯有任它来去自然,如水流淌,如气聚消,人方能摆脱缠身的束缚。”

宓渡扯开没有血色的唇角腼腆一笑,眼睫微颤,长长如同佛珠下的流苏,连带着夜幕压向同样苍白的眼下肌肤。

他将檀香放回包裹,屈膝行礼,仍是一幅怕生的模样,“宓谢过迟侍卫。”

七迟避让,“哪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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