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

回了侍卫府,七迟在正门口遇见陈述,问候几句得知对方尚未晚食,便让她随自己来后院。

经历白天日光拂照,院子的积雪融了一部分,平整的雪层变得凹凸不平,一些绿意从底下冒出隐约的头,像生了斑似的。

七迟从田圃里拔了根大葱,陈述环顾四周,摸了摸挂在梁下的白菜和萝卜,感叹道,“我以为你就是在后院养养花,没想到还种这些作物。”

七迟指着另一半地,“花在那边呢,等孟春之后才有。”

陈述立刻拱手表示敬佩。

二人说笑着进入厨房,七迟往缸内舀了水,倒进锅里烧沸后,放入一把细面。陈述不好意思呆在一旁干等,便凑到七迟身旁,问她自己可以帮上什幺忙。

“那就把葱洗一洗吧。”,七迟擡手一指水槽。

陈述听言拿起大葱,搓洗根部去掉沙砾。

她是长女,虽然家中清贫,但举炊之类的家务她几乎没有亲自上过手。是以她一边捋着葱叶,一边看着七迟熟稔的动作,神情颇为新奇。

她原本想问七迟为何不回家吃饭,再不济,也可以让家中男人做了饭菜送到宫门外,转念又想到七迟从未提及过家里的事,便作罢了心思。

她问,“迟啊,你平日都是自己烧饭?怎幺不去饭房?”

七迟冲陈述皱眉,表情夸张,“饭房的伙食半生不熟的,吃着能有什幺乐趣!”

“反正咱们的活也不累,就当生活调味啦。”

七迟说着,把边缘微微透明的面捞起、沥干,放进碗内。她伸手取走了陈述手上的大葱,在砧板上噔噔噔切成小段,麻利地倒入热好猪油的铁锅里,滋啦一声,葱特有的香气顿时爆裂在空气中。

等到大葱炸至焦黄,再添入三勺酱油,盖上锅盖焖半分钟,加水煮沸。最后取出大葱,将汤汁倒入碗内,撒上小葱花。

陈述终于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一手一个,把两碗热腾腾的面端到墙边小桌上,取了两双筷子摆好。七迟从灶台下取出罐子,拨了两碟腌萝卜,再从柜中拿了两壶浊酒。

“怎幺样?”,七迟落座陈述对面,问道。

陈述闻着气味就已经迫不及待了,此时用筷子挑了一大口入嘴,擡头时双眼发亮,“比我家小舅烧得还好!”

七迟故作谦虚,“只不过是碗阳春面,不值一提。”

陈述哈哈大笑,和七迟碰了下酒盏。

吃完面,陈述抢着洗了碗筷。二人走出七迟的房间,来到侍卫府厅堂。陈述值班的时间在上半夜,恰好和七迟错开,她看了看外头已暗的天色,抱拳与七迟辞别。

送别陈述后,七迟回到房间,中途碰到半个身体卡在夹缝里、朝外徒劳撅着腚的小桃,她行云流水地解救了猫的尴尬,揣在怀中,关上了门扉。

屋内梅香幽深,仅用泥胚塑成的花瓶表层粗粝,与瘦削的梅枝相互一衬,倒也有一番风雅之味。她拿起桌面上的一截萝卜根和刻刀,坐在椅子上摆弄起来。随着萝卜皮肉逐渐掉向地面,萝卜根的半面上被划好雏形轮廓露出了可辨认的特征,一个圆滚滚的猫咪屁股,一根根毛流细细密密簇拥成毛茸茸的质感,线条流畅,没有任何手抖的瑕疵。

七迟拿着萝卜根摆在小桃面前,“你觉得叫它撅着腚怎幺样?”

小桃不看七迟,半趴在桌面上,抻了一个懒腰,身法灵巧地窜出虚掩的后门。

七迟笑着看向矮柜上点着的香,盘内已经落了不少灰烬,夜半三更,窗外万籁俱寂,唯有风哭着穿过长门宫,跑入各种缝隙呜呜咽咽。

她离开侍卫府,与陈述换了班。一手提刀一手举火把,沿着暗红的宫墙转了几圈。火光将她的影子从地面拉向宫墙,犹如怨夫眼角皱纹,令墙面浮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神采。

大红灯笼相互碰撞,不一会儿数盏都熄灭了。有人如同亡灵,迈着没有重量的脚步走过荒径,惨白的纱衣被风卷向半空,划出毛骨悚然的弧度,没入了高楼。

柳茕鬼一般站在囚仙阁上,扶着檐柱捂嘴咳嗽,肩膀无力低垂,几乎与四周阴郁的黑暗融为一体。

七迟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爬到了高层,整个身影化作了边缘不规则的圆点,瞧不清人形轮廓,唯有曳地的衣摆舞动不休,飘向栏杆外的夜色,如同一股流不尽的凉泪。

只见他单脚一跨,另一只脚随后擡起,人就站到了栏杆外,摇摇欲坠。七迟心下一吓,未等她跑近,柳茕已朝前迈出一步,倏然掉下了囚仙阁。

尸白的纱衣如同某种不详的存在,将中央的柳茕层层包裹。他的黑发在急速坠落中腾飞,扑打向身躯和夜晚。

丹田中灵气急速运转,七迟像凭空飞起来似的,踩着囚仙阁剔红描金的栏杆,身形如豹,竟垂直掠上高楼,眨眼间窜了十几层,比柳茕下落的速度还要快。

人至半空,她伸手一勾,环住柳茕的腰,将人带入怀中,另一只手擡起微抖,从护臂上射出坚韧的丝,卷住围栏的望柱头。

吊在半空摇晃了几下,七迟抱着柳茕单手发力,猛然飞回阁内走廊。

她低头看臂弯中神情痛苦的柳茕。

短短几日,柳茕骤然消瘦下去,隔着衣裳都能摸到一排嶙峋的肋骨。他的嘴唇苍白如纸,血色因剧烈的失重感悉数褪去,衬得撕破死皮的唇肉狰狞淋漓。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他瞳孔溃散,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像是被棉花堵住了气管,拼命汲取氧气。垂落地面的手指鸡爪一样弯曲向内,僵直发硬。

典型过呼吸的症状。

七迟摸了摸他僵硬如石的脸,捏起他的下巴,舌尖拨开唇角,探入里头,绵长地勾动他唇齿间的软舌,渡入灵气缓解他换气的频率。

直到柳茕的舌尖颤抖了一下,慢慢有所回应,七迟才撤出柳茕口腔,一缕含血的银丝长长拉开,摇荡、断裂。

柳茕瘫软在七迟身上,神志还未彻底回归九窍,水渍津津的唇肉上,鲜血从死皮的伤口下丝丝渗出。

他恍惚地擡手蹭去七迟嘴唇被染上的血迹。

“迟娘?我......”

才开了一个头,他突然推开了七迟,剧烈的咳嗽不由分说地冲出喉道,使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犹如狂风暴雨中一根芦苇。

好一会儿他才停下咳嗽,放下捂住嘴的手,五指颤抖张开,一滩鲜血俨然躺在掌心。

七迟诧异,“你这是......”

柳茕面色颓唐,“如你所见,我患了怪病,时日无多矣。”

他漂亮的眸中流下涔涔的泪,“所以臣想要死在这具躯壳还算漂亮的时候,起码可以在你心里留下美好的回忆,而不是苟延残喘的可怖骷髅。”

七迟搭上柳茕细的好像一拧就断的手腕,引灵力探脉。半晌后,她肃容道,“这不是病,你中毒了。”

“毒?”

柳茕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张大双眸,躲入七迟怀中瑟缩,攥着她前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卑臣素来无争无夺,怎幺会有人意图害我?”

七迟将柳茕鬓角的碎发撩向耳后,安抚他,“我会帮你的,所以还未到山穷水路的地步。”

“可是......我好怕......”

柳茕柔若无骨地环住七迟脖颈,双唇贴着侍卫袍直立的衣领摩挲,微热的呼吸拂过下颌角肌肤,带来看不见抓不着的痒。

“晚上人们总会多思多虑,天亮了就没事了。”,七迟拍拍柳茕肩头,“你身上的毒还未深入脏腑,还有时间。”

为了防止他再胡思乱想,七迟默默捏住他洁白的后颈,故技重施将人弄晕,打包送回西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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