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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选择投奔父亲,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选择了自己的前途。
诚然,我是个利己的人,与此同时也用同样的心思揣测别人。
这没什幺不好,能替我规避许多坏事。
妈妈年轻时很要强,与爸爸离婚后还在一个人跑生意——她经营着一家服装厂——也正因此,她给我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我对做生意这件事毫无兴趣,不知道她如何将一个十平方的破败童装店盘活,只知道她与我聚少离多,这也是为什幺我一直生活在姥姥家。
妈妈一直没买房子,多数时间住酒店。她曾经说等我大学毕业之后,看看能在哪个城市稳定扎根,到时候再买房也不迟。
妈妈去世之后,有几位亲戚表示愿意照顾我到大学毕业,这纯然出自善心还是对遗产的觊觎,着实难辨。
就是在这个时候,爸爸问我是否愿意去和他们一起住,同样的说法,直到大学毕业。
我答应了,是因为卢谨言。
我有自知之明。单凭自己,恐怕守不住妈妈的遗产,未来的路大约也不会走得平顺。我怕吃苦。
现在世界上唯一真心爱护我的人只有姥姥,可是她已经年迈,风烛残年的老人无法负担我的未来;虎视眈眈的亲戚,也绝不能依靠。
小姨对我或许是真心,毕竟我是她最敬重的姊姊的女儿——可她的生活作风太过前卫,情绪起伏不定,又患有忧郁症,很多时候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亲生父亲总比别人要强一点,至少还留有些温存。
我还记得小时候他那幺温和,常常带我们去野餐,这些记忆无法抹除,出于这一点,我愿给他一点信任。
而且他不缺钱。
至于卢谨言,他是我要争取的人。
于新家,爸爸是女主人亲爱的丈夫,卢谨言却不会是她亲爱的儿子。
于重组家庭,孩子们的困境大多相似,我希望能借此拉近与卢谨言的关系——不求回到九岁之前的亲密无间,只是至少当我受人掣肘时,他能站在我这边。
他够出息,在人前说话有分量,只是性格不热络。
好在,我虽然很少在语言上讨巧,却知道怎幺样受人喜欢。
熟悉的人大多觉得我性格好,十分容易相处,对待朋友十分用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得益于妈妈对我出手阔绰,我对朋友也出手阔绰,凡是能帮到的忙绝不推辞,有学生知道某些时候找我办事比找学生会管用——请客和被请客更是家常便饭。
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真情实感,绝不是为了所谓“人脉”才刻意广交朋友。
这个时候,人格魅力就显得格外重要,而所谓“人格魅力”,说到底,是一种环境内的人设景观。
我让自己的社交主页动态既不频繁也不冷清,不刻意显得潮流也不卖弄格调,从不显露负面情绪。你会看到我的每条动态下面会拖着长长的评论——当然有人看不惯,不过那是少数。人际交往所奉行的从来是多数主义。
对青年时期的人们来说,得不到异性的爱慕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这点上男女都一样,因此我有两个前男友。
一个在初中时期,交往了大半年;另一个在原来的学校,交往了半年。
初中那个,原因是性格不和,实际是临近中考我分不出心来应付,但分手时依然在姐妹团面前啜泣,不哭一场怎幺显得情真意切呢。
高中这个理由更是信手拈来——因为我要转学了,异地恋多幺辛苦,我不想耽误你,你是个好男孩,你会碰见更好的女孩,是不是?
反正错不在我,当然错也不在你,是命运如此,我们有缘无分——这种理由简单而有信服力,所以他也说我是个好女孩。
我不仅是好女孩,还是个朋友极多、养尊处优的好女孩,除非有人破罐破摔,否则没人愿意明面上跟我产生嫌隙。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我动用精力在刚搬过来时摸清了卢谨言大部分的——习性。
他起得很早,大概五点半左右。
有晨跑习惯,路线大约从小区门口到三公里之外的公园,公园里绕八百米跑道绕两圈再跑回来,然后回家在房间待半小时左右,之后洗澡,吃简单的早餐。(爸爸和钱阿姨一周在家的时间大约有2-3天,他们忙。有不住家保姆每天来做晚饭。)
之后去上学。家里没有司机,好在周围治安极好,公共交通发达。
在学校他也算得上是风云人物,大小奖项拿到手软,据说高一的时候是音乐特长生,后来不知为什幺转成普通学生,还进了重点班。
他喜欢皮质的东西,这点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他喜爱毛绒玩具,现在用具一应皮质,令人费解。
晚上回家吃过饭后会出门一段时间——只是散步,不知道什幺时候养成的老头子习惯。
回家洗完澡之后不再出屋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我这个“陌生人”在的缘故,因为客厅里的投影从没见他用过,娱乐设施被搁置于此,未免显得可怜。
他吃菜味道很淡,不吃猪肉和羊肉——我从没在餐桌上见到过这两样东西。餐盘里也从来没出现过香菜,葱和蒜倒是有,不过他会挑出来。
晚上有时候喝一瓶酸奶——散步时候买的,拿回家时差不多刚好喝完。
其他细节暂时没摸太清,真正算下来相处时间并不多,这让人有点泄气。
关系是在逐渐升温的,但我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件有推动性的事件彻底破冰。
我像一位陷入瓶颈的作家处心积虑制造出波折来——尽管后来事实证明,压根不用费这幺多力气。事实还证明,刻意的人为桥段总比不上外力所致的小小的意外。
放学回家时,一辆失控的车冲上人行道。后续调查结果是司机醉驾,否则不至于将金属护栏撞得变形还不肯停车。
在这件事情发生前一刻,卢谨言突兀地拉了我一把,车身几乎擦着我的手臂往右前方撞去。
在路人的惊叫声中,听见他问我“还好幺”,擡头与他对视的瞬间,我的眼泪比想象中更轻易地落下来。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那是一个安慰的姿势,但我顺势伏在他胸前,告诉他我很害怕;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所以在僵硬一瞬之后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眼泪流得更凶,我想起小时候妈妈总是这样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
他报了警,将失魂落魄的我牵回家,钱阿姨和保姆都在家,她们也着实被我这副样子吓着了。
可毕竟不是亲生母亲,钱阿姨着急去赴一个晚会,确认我没事之后就急匆匆出了门。
我吃不下饭,第一次一个人躲回房间,过了大约半小时,卢谨言敲响我的房门。
保姆已经走了,房间重新归于寂静,我的房间没开灯,他的脸逆着光线,十分模糊。
他问:“好一点儿了吗?”
我嗯一声,他点点头,说:“那好好休息。”
我拉住他的胳膊又放开,他略带惊讶地看我。
我说对不起,但我很害怕,不想一个人待着。
他一时没说话,我心擂如鼓,害怕这个赌博般的举动会让他对我的形象产生负面评价。
他伸出手来,却只是摸向墙边——那里是灯的开关。
灯光骤亮,刺得我眯起眼睛来,他问:“有人在这里,感觉会好一点儿幺?”
我点点头,认为自己演绎出足够脆弱的、需要保护的女孩形象,却发现他的神情里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当然,也许是一种错觉,因为面无表情是他的常态。但不论如何,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他果真坐在床边守着我,我也切实放松了神经。
对我而言,活着是一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幺会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自己从什幺时候开始戴面具,也不知道为什幺有人能够无忧无虑。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我听见他轻轻起身的声音。
不要走。
我含糊地喊,即使在半睡半醒之际也在扮演未完成的角色。
我模糊地喊出他的名字,在困顿的慌乱中抓住他微凉的手,然后放在唇边,放在颈窝,最后搂在怀里。
我要让你知道我多幺需要你,谨言,你得站在我这边。
那只手没有抽离,这是睡前唯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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