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召西

赶到军门的时候,长卿先生已经在那里等我很久了。

晨风勒马,还没等马儿站稳,我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长裙沾了泥土,一看便知我又跑出去玩了。

“大王!”长卿先生呵斥道,“大王可知道现在已是什幺时辰了?”

我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校场门外,大声叫道:“牵马来!”

一匹浑身雪白的马被人牵了上来。烈日当头,我握住长卿先生递上来的长矛,借力跳上了战车。

“在养鹤涧耽误了些时辰,长卿先生要军法处置本王吗?”

长卿先生拜在我的马下:“臣不敢。”

我勒紧辔绳,还未来得及驭马冲进校场,一匹枣红色的马却抢先冲到了我的面前。那马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伍相。

我的白驹受了惊吓,往前一冲,差点把我摔下车来。我还未坐稳,就听见伍相的声音:

”王君!有军情来报——”

白驹撒气似的嘶了一声,我勒了勒辔绳叫他听话。

“楚军领八百人正往召西去了,”伍相神色略显焦灼,“召西的守军怕是撑不住。”

“还能撑多久?”

伍相答得简洁,语气却并不轻松:“能撑过明日。”

他的语气似乎表明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那幺简单。召西地处交界,常有楚军来犯,今日如此慌张,怕不仅仅是楚军八百强兵而已。

“怎幺回事?”

伍相和长卿先生对视了一眼,缓缓说道:“王君可记得越国十年前养在楚国的公子玄?”

我捏着辔绳的手攥得紧紧的:“公子玄……那不就是勾践?”

“是。”他的语气越发沉重,“臣听闻,这次楚军侵扰召西,就是要在召西和这个公子玄见面,计划和越国一同进犯我姬吴……”

一年前,先父王战死疆场,与他对阵的就是这个勾践——他下令让三百死士在阵前自刎,乱了先父王大军的阵脚,趁虚而入。诸侯国之中,还从未有过这等不讲军礼、无耻至极的君王。

不义之战,不义之君。

伍相又缓缓说道:“王君,臣愿和孙武一同支援召西,今夜就可以出发。只是姑苏城内空虚,为防趁虚而入,王君一定要守住,若是有任何风吹草动,臣即刻回城,保护王君。”

身下的白驹不耐烦地踱着步子,好像是在迟疑我为什幺迟迟不进军门操练。

伍相又看向晨风:“晨风,你要保护好王君。若是情势不妙,立即派人去叫我回来。”

“不必了。”我握着辔绳的手心里浸着汗,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长卿先生守在城里,我和子胥先生一同去召西。”

听到我主动要上战场,晨风急了,忙跪在我的马下:“那奴婢跟着王君一起去——”

我点了点头:“好。你跟着我。”

伍相脸上略有些不悦的神色,但此时怕也顾不上这些,只是语重心长地劝我说道:“此行召西艰苦险恶,怕不是寻常战事能比的,臣……”

“怕本王吃不消是吗?”

伍相缓缓说道:“王君即位以来,出征也不过三四次,面对的也都是些残兵散将。今日之战,楚军气势汹汹,怕是要与召南的守军决一死战,以示越王盟友之心。恕臣之言,王君此行……不值得。”

“那若是本王想要手刃勾践呢?”

伍相擡起头来看着我,他那凌厉的脸上闪过一丝杀伐之色。与先父王出生入死十年,却只看着他死在回国的路上,他对勾践的恨不比我的少。伍相是什幺人?当年杀死他父兄的楚平王,连死后也不得安宁,他又岂能容得下勾践?

我见他犹豫,高声道:“让大殿外的立庭之人过来。”

晨风应了一声,很快便带回一个着素衣的宫人,两人一齐跪在我的马下。

“伍相,先父王死之时,只托付给你一件事。这件事,你是否还记得?”

“臣记得。”

我转头看向宫人,道:“问。”

那宫人哆哆嗦嗦,小声道:“夫差!你父亲是谁杀死的,你可还记得?”

“大声点!”

“是!”宫人的声音不得不洪亮起来,“夫差!你父亲是谁杀死的,你可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跳下战车,缓缓走到伍相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是勾践杀了我的父亲,如今他来到我吴国的领地上,我岂有放任他活命的道理。”

伍相的脸虽然如同往常一样冷漠,却显出毋庸置疑的决绝之色。有时,在效忠我和效忠先父王之间,他没得选。吴国不能一日无君,可重振吴国的威名,没有比报仇雪恨更有力的手段了。

“臣愿随王君一同伐楚。”

夜色如水,倾囊而下。我坐在战车上,手中握着那枚差点丢在水里的玉佩,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伍相从马上侧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就快到了。”

我点点头:“让前面开路的再熄些火把,不要暴露了。”

“是。”

军令很快便随着伍相和他的马传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星星点点的火光又黯淡了一些。擡头往天边望去,长庚星清晰可见。在这样的天气里夜行,不需火把其实也能看清方向,点得多了,反倒容易被敌军发现。

晨风一直伴我走在战车一侧,见我神色不安,小声安慰我道:“公子不怕,只要有奴婢在,没人能近公子的身。”

我没说话,只轻抚手中的玉佩。

“公子还在想楚军霸占雍丘的传闻吗?”

“嗯。”我轻声道,“雍丘城池本来坚不可摧,但有传闻说楚军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十二个养蛊之人,连夜布阵在城池四方。第二天,不正之气压城,天色浑浊,守军失了心智,大开城门,于是雍丘不战而降。”

他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又说:“公子不必担心。先王说过了,公子身上的血脉有辟邪的作用,先王给的玉佩也有灵气,一定可以保护公子的平安。”

“晨风,你相信先父王的话吗?”

“当然!”

“我身上有姬家的血脉,可是我不放心你。”

晨风不知如何回答我,只道:“吴国的百姓有公子,是百姓的福气。”

我知道他已经在尽力安慰我了。这世上我想要保护的人太多,但晨风想要保护的只有我。就算我有一天不是吴王夫差了,他也会守在我身边。只是此时此刻,我对召西一战惶惶不安,担心作为王君的我无法保护好自己的臣民,自己的安危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拿着。”我朝车下的晨风伸出手,摊开掌心,“本王要你戴着它。”

晨风先是一愣,慌忙就要跪下,却被我示意让身边的两个士兵拦住了。

“你答应我,好好保护我。”

“保护公子的事不必公子奴婢也自然会做。但奴婢不要公子的玉佩。”

“那你怎幺保证能在召西保护我?若是楚军用蛊,你倒下了,就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

他有些犹豫,又擡起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看着我。我只好督促道:“快拿着,一会儿伍相回来见你同本王说话,又要让你回姑苏了。”

果然,伍相的身影似乎已经从队伍前方往回赶了。晨风这才从我掌心拿起了玉佩。他温热宽大的手掌却握住了我的,只短短的一瞬,却叫人暖和起来。

伍相的马很快便回来了。我正襟危坐,直视前方。伍相并没有发现什幺异样,只是伴在我的战车前后,面色严肃地赶路。

我偷偷看了晨风一眼,朝他微微一笑。他似乎脸红了一般,不敢看我的眼睛。

“王君,”伍相的声音冰冷,把我拉回了战事的严峻形势之中,“军探说楚军驻扎在召西南边的山谷里,等天一亮便会再次攻城。臣愿带着战士们先与楚军对阵,王君可以先观战,等臣剿灭一部分军力之后再击鼓。”

伍相这幺做的原因很清楚。我毕竟没有什幺经验,贸然让我带军打头阵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危险。

“我们抵达召西还要多久?”

“大约还有两个半时辰。”伍相语气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臣和先王两年前打胡人的时候曾经路过召西,若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不久便可以看见一处村落,约摸十几户人家。军探若是快,应该已经等在那里给王君回话了。”

我点点头:“本王也以为两个半时辰便可以到。但还是快些为好,夏日天长,一定要赶在天亮前抵达。”

伍相应了一声,一声令下,长龙般的队伍便又行动得更快了一些。静谧的天幕藏不住天光逐渐苏醒,尽管微弱,却足以使人加快行军的脚步。

我屏气远眺,浓郁夜色中依稀可见远处村落的影子。那影子先是模棱难辨,渐渐地也随着队伍的移动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队伍便很快到达了村落。从这里望去,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泥墙里十几座简陋的茅屋。但奇怪的是,这个村落安静得出奇,似乎并没有人居住在这里。

子胥也察觉到了异样,警觉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声道:“军探什幺时候来报的?”

“三个时辰前。”

战车中,我的佩剑轻轻撞击着车轭,发出沉闷的轻响。这段路似乎比起刚才更颠簸了一些。

等等。

我低头往地上看去,地面上的辙痕似乎还很新,像是有车马刚来过。

“撤军!”我脱口而出,“伍相,让前面的人掉头!”

子胥先生几乎是在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策马扬鞭,高声叫道:“掉头!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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