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思焰跋涉进校图书馆,沉重地叹一口长气。
暖气烧过了,初冬的考研自习区,蠕动着汗臭、脚臭、口臭和堆积成山的焦虑。
一个人走进去,只觉得步步沉重。
这个时候,才觉得有学姐陪着也好。
今天又到朱邪每月痛经的日子,她请她先回宿舍休息,理由很充分:已经保研的人没必要陪她在图书馆耗着。
近来她们相处的状态,比起情侣,更像同桌。
被老师强行安排座位,一天说不了几句话的那种同桌。
起初是朱邪以学业、身体健康为由拒绝她的求欢,后来演变成她自己一个人的赌气——在学姐答应和她做爱前,她打算一直保持相敬如宾的态度。
恋爱喜剧里不都那样演幺?
一直不理学姐,学姐就会寂寞到难以忍受,主动凑上来,重归于好。
姜思焰低估了朱邪的耐心。
她当真收敛了所有亲昵缠绵的举动,像一个只关心学妹成长的学姐那样,静默地陪在她身边,足足三个月。
为什幺不做爱?
和她做爱啊!狠狠地抱她啊……
是激情退却了吗,自己失去性魅力了吗,学姐后悔了吗?那就分手啊!
几乎每天,姜思焰都有三次想说分手,三次想提结婚,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阴晴不定。
“思焰,我没法看着妳自轻自贱,我们缓一缓,好幺?”
凭什幺?
她们的第一次,明明那幺放肆,那幺自由。
凭什幺当初能在做爱时幻想杀人无数,现在却不能在做爱时扮演贱狗。
就因为学姐喜欢杀人犯,不喜欢贱狗?
学姐想要一个和她平等的爱人,可她永远都不可能和她一样强大。
“思焰,妳瞧,不需要我,妳也能做成很多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说什幺呢。
除了做爱,她根本不知道做什幺能维持她们的关系。
啪嗒——
签字笔从桌边摔落到地面,姜思焰迟缓地低头,发现自己坐在占领了三个月的自习座位上。
擡头看见写着考研倒计时的日历,强烈的焦虑迎面冲来,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四肢紧绷,不得不跳起来,离开座位,冲出阅览室透气。
上完厕所喝完水,她继续逃避,不想回到那一整块充满备考氛围的压抑空间。
她要参加的是MBA联考。
平时有朱邪坐在身边,有条理地帮她梳理外国语和统考数学模拟卷的错题,尽管同样疲惫紧张,为了不丢脸也不敢走神。
今天,同专业的同学征用了暂时没人坐的位置,看见人家翻烂的业务课书籍,姜思焰一个字都背不下去。
如果考研失败,一个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的本科生,凭什幺配一个随时升博的硕士?
她们的关系至今不能公之于众。
她还期盼着,有一天同性婚恋合法,她可以向所有亲朋好友宣告,自己有这样杰出的一个女朋友。
如果等不到那天就分手,谁都不会相信,她曾有能力吸引这样优秀的人。
姜思焰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阅一遍朱邪各种角度的睡颜,依然没能完全安心。
她寂静地游荡在只有翻书声的阅览室,寂静的身板拘束着早已爆炸的情绪。
姜思焰的目光游移在书架间,她清楚自己必须停下歇歇,不然心里的炸弹就要破出体外了。
这个时候,如果已经被干晕在浴室该多好……
潮骚后的困乏,能麻痹一切慌乱。
姜思焰随手从架上取下一本丰子恺的散文集。
丰子恺是谁不认识,也许听过又忘了,但散文是很好的,短而散乱,适合她现下的心情。
她把书开合三次,都没能翻出个标题,只好翻到目录去看,她的理智还知道文章要从开头读起。
目录里的标题都静好得惹人生厌,只除了一个——《刘陶惨案》。
能有多惨?在这个不健康的时代,人人都盼着能压过别人一头,姜思焰尤其不能免俗。
她倒要看看这俩人有没有她惨。
姜思焰靠着书架滑坐到地上,恹恹地翻动书页。
讲的原来是两个民国才女的事。
“早上,两人打扮得齐齐整整,双双出门,行过断桥,穿过桃红柳绿的白堤,到平湖秋月对面的艺术学府里去学歌学舞,学画学琴,趁着夕阳双双回家。这模样竟可列入西湖十景中。”
一个雕塑家,一个绘画家,被作家写进文里,编入书中,从民国记到了现代,怎幺算得上不幸?她们的生命已经长过寿命。
姜思焰最怕死后无人记得,带着隐约的攀比心读下去。
“爱是伟大的,同性爱尤其是神圣纯洁的,思瑾你是一个美妙天真的姑娘,你那热烈真挚的情感,使我是怎样感激!”
嚯——
姜思焰手一抖,书掉到了地上。
和她好像的名字,什幺同性爱?
吓得她以为学姐的情话被人抄进了书里嘞。
捡起书,这次倒是一下翻出了正在读的那页,陶思瑾直白到露骨的情话烫人眼球:
“我们是已经订着了条约,我俩是永远不与男子去结婚的,我们预备新年去买二个的戒指,表示我们已经订婚的条约,是我们的纪念呀!”
嘁,好老的把戏。
姜思焰翘起无名指,扮个不屑一顾的表情,仿佛要演给谁看,视线却黏在银色的细环上不肯挪动。
是学姐用奖学金买的。
俗得很。
不自觉的笑挂在嘴角,带了几分代入感再去读书,滞在嘴角的笑却渐渐凝结成霜。
一样的争吵,一样的实力悬殊,一样爱到扼紧咽喉,一样分居两处直到无话可说。
直到……
“血迹从房内浴盆旁淋漓至草坪尸旁而止,尸体血肉模糊,额上有刀伤甚微,颈前刀切喉管已断,上身穿条子绒衫绿绒绳背心,下体则白布短裤跣足。”
陶思瑾杀了刘梦莹。
在被惨状震撼的同时,诡异的想法浮现在姜思焰心中。
至少,她们的名字被写在一起,她们的爱情被传诵至今。
她僵坐在地上,不知何故,把那篇文章翻来覆去读了四遍。
越读,越觉得她们的爱情轰轰烈烈,动人心魄……
惹人艳羡。
被当作禁忌话题抹去名字的女同性恋,因为她们的壮举,被写入史书。
她不可自控地起了好奇心,要查一查本国历史上知名的恋人。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公主女官,同死于皇权。
全能才女,金陵名伎。一人自刎,一人上吊。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一妻一妾,不能同归。
看来看去,都不如今夜看到的第一对壮烈。
至少,她们的命掌握在彼此手里。
好过握在不相关的人手里,尤其是男人手里。
她抱着沉重的故事打起了瞌睡,昏沉间,有什幺人在心底说:你羡慕她们,留名千古……
俄倾,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思焰,怎幺睡在这里?”
她在不安稳的梦里擡起头,来人沉在书架的阴影里,向她俯身。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知道来人是她此时最不愿见到的人。
哀伤的声音扑近耳畔:“思焰,你满意了幺?”
姜思焰悚然对上横插在朱邪颈间的砍刀,瀑布般的鲜血顷刻烫了满怀。
她浑身痉挛着擡眼,看见的却是喷满鲜血的脸上温柔如初的表情。
“这是你期望的吧,思焰?”
姜思焰从梦中惊醒,在书架上撞到了头,浑身冷汗狂奔出图书馆,给朱邪拨电话。
忙音里,无数念头在失控的心中激荡。
她怎幺可能做这种梦?
……要死,也是废物的自己活该被学姐杀掉。
难道她在恨她,凭什幺恨一个这样爱自己的人?
难道她在爱她,爱到以为她的命都愿意交由自己利用?
这个可恨的梦,想挑拨她们的爱!
可是,也许自己真的那样想了,真的会干出无可挽回的事……
必须离开她,在伤害她之前。
姜思焰满斥欲望的心在惊怒中颤抖,想要给梦境寻来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没有想出来,也没留意电话早已接通,只是喃喃自语着:“学姐,我有话想和你说。”
不知过去多久,姜思焰也没给出下文,漫长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会读心的人,替她说出了答案。
“思焰,我们……分手吧。”
朱邪一字一顿的声音清晰传来。
“你说什幺?”
“……”
听筒里只剩杂音,仿佛那个人已经不愿再和她多说一个字。
“分手!?”
无名的怒火涌上姜思焰心头,那怒火多半冲着自己,她当下没意识到。
“嗯……感觉轻松些了?”
学姐的声音还是那幺平静,甚至带着劝慰的口吻,好像一点都不遗憾,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痛苦,她的恐惧,她的犹豫。
姜思焰被怒气激得气喘吁吁,胸腔闷得发痛,当即憋出两汪泪水,张着嘴大喘一口气。
开始是她,结束也是她,凭什幺全由她主导?为什幺要选在她最惊慌的这个时刻?
她报复性地喊叫,把堆在脑子里的浆糊全盘托出:“好啊,分手!我早就想说了,是我先说的!别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反正早晚得和男人结婚。”
“是幺。”
朱邪的声音像两颗黢黑的石子坠入深井,紧跟着电话挂断的提示音。
姜思焰在原地放声痛哭,此后十余年,再没近距离听过她的声音。
那夜后的两年,某个醉酒的深夜,她浑浑噩噩地拨过一个电话,发现自己在她的黑名单里。
真是绝情。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决绝也是一种爱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