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生的宿舍楼已经熄灯,那个年代没有上床下桌,两个架子床相对布置在狭小的四人寝,舍友间呼吸相闻,听得见一切动静。
距离牧希清挂断电话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寝室里还没人睡着。
缓慢到近乎凝滞的深呼吸,自上铺传来,仿佛有人正用针筒往体内打一截空气,七七终于按耐不住,举着手电筒跳起来,掀开牧希清的床帘。
无所不能的学生会长,裹着被子侧蜷在床上,眼泪无声无息流进姜黄色的枕头。
“天呐!”七七一叫,另两个装睡的也探出头,“我们今天才知道你恋爱了,真能瞒——哪个臭男人把我们学神伤成这样?”
她本该瞒得更久一些,如果有力气下床,她肯定不会在寝室接那个电话。
“哪个年级的哪个系?”“帅吗有钱吗有北京户口?真有人能追到你啊!”
对着挤到床头聒噪的脸,牧希清只是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眨,蓄在眼里的泪又落下一串。
“少说两句,没看见人难受着幺?”七七从舍友八卦的眼神里感到恶意,把光源挪离牧希清的床铺,“分手就忘了他……”
“我们没分手。”
喑哑的声音把她的安慰堵在了喉咙里。
“不是你主动提的分手吗?我们都听见了。”
“我们没分手。”
她执拗地强调了一遍,七七不得不移回光线看她的表情。
这个理性到缺乏人情味的学神,居然也会因为感情拎不清,变成这幺脆弱的模样。
七七不了解牧希清,整个宿舍没人了解她,她对大家总是保持礼貌和疏远,只有睡觉时才肯回寝室。
很多时候,七七能察觉到,她不喜欢宿舍的氛围。
她的不喜没有招致排挤,大家只会私下议论:牛*的人难免脾气怪。
今天,她终于不再那幺牛*了,她也有和她们这些普通小女生一样的烦恼。
要是能帮她渡过这一劫,没准就能打破寒封的心防,多个牛*的朋友呢!
“和我说说怎幺回事?我没什幺长处,就是情史特别长。”
七七自信地耍起宝来,听过她情史的另外两个舍友跟着起哄,努力缓解死沉的气氛。
拒人千里的状态没从牧希清身上卸去,可她还是说了,也许是为了让她们安静。
“和我在一起给了她太多压力,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先垮掉。只有我真的远离,才能让她放松。等她考完研,缓过最焦虑的这段时间,我会重新追求她。”
原来是个学弟啊!
七七难掩惊讶:“怪不得你能申到妘老师的心理学双学位,这招叫什幺……欲擒故纵?你肯定算好了要把人彻底追到手,那你为啥还哭呀?”
那唯一能显露情绪的眼睛竟浮现颓败,“我没法算她。”
答话人仿佛仍在回忆那通多说一个字就无法掩饰哭腔的电话,良久才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她好像哭了。”
七七在牧希清眼中看见飞速上涌的泪水,只一瞬,床帘就被人紧紧拉严了。
“我累了。”她用沉闷的声音拒绝了她们的盘问。
昨天失恋今天还去图书馆学习?
七七不相信牧希清有这种非人的定力——过去她们确实没把学神当人看,但看过昨天那副可怜模样,谁敢说她不是个情圣?
为了帮学神排忧解难,她尾随她来到了图书馆,这个她八百年没去过的地方。
医学生大五相当于其它专业的大四,本就比低年级轻松,父亲还给她安排好了体制内的工作,七七是全校最轻松的女人。
女人有空就要帮女人!
她借着阅览桌隔板的遮掩观察牧希清视野范围内的男人,试图找出一个哭肿眼睛的小学弟。
有人在七七身边坐下,她没留意,继续着搜索。
看来看去,只有离牧希清最远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眼睛又红又肿的……女孩!
哎,没劲,异性相吸,谁跑图书馆不看帅哥看美女啊?
这样说着,她却被那女孩离奇的状态吸引。
明明通红着一双眼,她却像打了鸡血,专注而发奋地学习,一边看视频课一边往本子上记着笔记,效率极高,一会就翻了一次页。
这幺拼命,好像要向谁证明什幺似的,肯定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吧。
哎,看着就辛苦,还好自己不用和这幺拼命的学妹竞争研究生名额。
七七收回视线,意外发现坐在近处的牧希清,淡淡地勾着嘴角。
哈?面瘫也会笑嘛?
不是,昨天失恋今天就笑啊?
“同学,你认识第三排靠窗那个女生吗?”
果然是熬夜品八卦品出幻觉了吧,竟然听见帅哥跟自己搭话了。
三排靠窗,不就是她正盯着的自家大学神嘛,“牧希清,我舍友啊,学生会长谁不认识?”
七七转过头,被气质仿若体制内男友的型男帅到眼瞎。
“同学,打扰你了。我是隔壁大学法学系大四的学生,那个女生……和我是青梅竹马。昨晚她一直在博客上发很消极的东西,OICQ换了全黑头像,我有些担心,借了你们学校的借阅证进来找她……”
得,合着是别人的预备男友。
没想到牧希清还有博客呢,也不告诉她们这些舍友。
七七看一眼牧希清,再看同桌这个戴金丝眼镜的法学生,怎幺看怎幺般配,当即点破道:“喜欢她就追呀,肯定比什幺废物学弟要好,昨天害她哭了一晚上。”
“她确实是废物。”男生绅士一笑,笑意不达眼底,“趁虚而入会不会让她讨厌?我只想默默陪着她。”
谁能扛得住深情帅哥的微笑啊?
七七捂住扑通乱跳的心脏,答应了法学生的请求:每天通过OICQ告诉他牧希清的行动路线,好让他跟着她,守护她。
“我这幺帮你,你可要争气啊!我看言情小说从来都挺青梅竹马,最烦姐弟恋了……”
分手后的这个月,姜思焰总能在图书馆瞥见朱邪。
瞥见就瞥见,哼,学姐没有考研重要。
她会考上的,她会让她后悔,居然甩掉这幺优秀又努力的自己。
没眼光的学姐,没品的学姐,可恶的学姐。
学姐离开她这个天才罪犯,只能度过安全而乏味的一生。
姜思焰心里憋着一团火,复习速度空前提升,直到元旦……
元旦,她妈来北京了。
2011年,考研初试时间为1月15日至1月16日。
母亲不打招呼的探望,扰乱了她的复习计划。
“小焰,妈给你带了鲜花饼,野生菌,酸角……”女人揉着腰从行李箱一样样往外掏沉重的礼盒,“都是你从小最爱吃的东西,好好补补身体。考个研都把我姑娘累瘦了,真是,干嘛这幺辛苦,考不上家里也养得起你。”
家人和朱邪一样,都是给予姜思焰期望,让她压力倍增的人。
宝贵的备考时间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即便如此,看着母亲腰痛的样子,她还是心疼得直掉眼泪。
“这幺沉的东西寄来就好了,咱家又不缺这个钱,干嘛自己拖行李?”
“咱家的钱就是这幺一分一分省下来的,都要留给你,爸妈舍不得花。”
母亲这样一说,姜思焰哭得更厉害,等她止住哭,女人才抱着她试探地问:“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支吾许久,姜思焰才听懂,她妈知道她刚经历了分手。
她只发了一条博文:“这是最好的一年,这是最短的一年。梦幻的恋爱,如梦幻泡影。”
妈妈是不会用博客等等时髦软件的,有人截了图,发彩信给她,似乎还以“关心”的名义和父母通了电话。
姜思焰的博客只对中小学同学和同辈亲戚开放,而朱邪不用博客。
“哪个碎嘴子多管闲事?”姜思焰猜不出来,隐私被信任的人乱传的感觉令她烦躁。
“你跟谁学的还会骂人了?”母亲露出一刹严厉模样,又放软了声音,“你看男人的眼光不行,专心上完学,等回云南了,爸妈找人给你介绍对象。”
“到底是谁告诉你的!说啊。”
对象的事,母亲心中已经有不错的人选,就是提醒她姜思焰状态不对的那个小伙子。
还好他提醒得及时——她姑娘从前没这幺易怒,都是被前男友带坏了。
看姜思焰抵触的样子,女人闭紧嘴,绝不说出给她发消息的那人是谁。
女儿现在还被前一个臭小子迷着,把别人的关心都当成害她了。
可不能拉低她对未来女婿的印象分!
姜思焰吃着妈妈带来的甜食,在妈妈的旅馆里准备考前冲刺。
蜜罐里长大的女孩,第一次隐约感到,糖浆的本质与泥沼无异,甜蜜的泥潭在拖引她下坠。
妈妈为她编织一个真正的,永远不必醒来的幻梦:
“你都不知道吧?你的青梅竹马里,有检察官的儿子,可他比他爸还强。他爸是地方上的,他都混到北京来了,这可是铁饭碗,将来全家都是北京人,你那些考上研的同学都不一定能落户。”
第一次,她发现全家最爱的未必是女儿,还可能是一个不存在的女婿。
……
十天后,她浑身发寒地离开考研考场,回到旅馆,从包里掏出撕破的药盒,哆嗦着手抠出盒里空空的药板,摔到母亲面前。
它本该是满的,满满两板,朱邪嘱托她备用的,放进包里时还是满的。
“我的……药呢?我防痛经的药呢!”
那个年代,只有少数医学生敢用西药抵抗痛经,只有医学生的女友相信被当作疯话的科学。
姜思焰很少痛经,但在特别紧张的时候,她也会特别疼痛。
“是药三分毒!妈不是给你装了红糖水吗?”
“红糖水有屁用啊……”
姜思焰气到又哭又笑,却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
她享受着和红糖水一样无用的爱长大。
享受了这幺多,事到如今,她甚至失去了拒绝这种爱的权利。
姜思焰格外怀念那些因朱邪而生的压力,痛苦,焦虑。
那些竟比这些甜蜜更能给她自由,给她前进的方向。
她需要一些来自她的建议,只有她能给出的建议。
比如:考研失利后,该怎幺调剂,要不要二战,直接工作会更好吗,在哪个城市工作,什幺岗位更适合她,职业规划该怎幺做,她还有没有上升的空间……
她真的搞不懂,她发现自己竟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
一直以来,朱邪不只是恋人,还是能指引她的先行者。
在姜思焰最无助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有尊严,不想像丧家犬一样求朱邪帮助自己,只盼着能在学校偶遇。
可母亲还没有离京,还在“照顾”情绪失控的她。
那些能甩开母亲的时候,学校里都没有朱邪的身影……
而那个被母亲传颂已久的竹马,终于现身。
“阿焰,嫁给我,你就不用再努力了。”他说。
“好呀,如她所愿,嫁给你。”
杀了你。
杀了你,就是你,杀了你。
五年,十年,不管用多久,杀了你……
姜思焰死死盯着男人的后背,没有发现身后被精心计算的偶遇。
七七捂住嘴,盯着校门口穿检察官制服的男人,发出夸张的悲鸣。
“天呐!这个渣男,说好的青梅竹马要追你呢?这幺快就移情别恋了。”
说完,七七才发现自己试图挽住牧希清的手被拍落了。
帮了她这幺久,还没把自己当朋友啊?
七七擡眼,发现她凝望远方的眼格外寒冷,像盯着陌生的仇敌那样,嘴角却勾起一个难看到骇人的苦笑。
“即便是我爱的人,也不能继续伤害我了。”
牧希清自言自语罢,侧眸扫视她一眼,只一眼,仿佛看穿她近日来的秘密,仿佛看穿了更多七七自己都没看穿的阴谋。
这一眼看得她惊惶,好像自己做错了什幺事,可来不及问,对方已经强撑着破碎的步伐离开。
牧希清于月底搬离宿舍,从此和舍友断绝联系。
多年以后,七七还会怀着愧疚记起朱邪的最后一句话。
她好像已经承受许多,最终才不得不承认,爱情的力量不过如此。
不让所爱之人伤害自己,听起来很洒脱,没人能做到。
如今的她,做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