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玉乘上了阿游为她准备的避水囊,随身之物是新得的好看衣裳和不怎幺好看的一串木头珠子,纵然没得天才地宝,有个品相不差的首饰,也算她是做了回贵客。这一趟神龟岛来的实在是不值极了。
阿游大概是为了弥补地主之谊的那一档子事,给她用的这一件避水囊正是当年他卢家举家迁徙至北海所使的。神龟岛得他卢家打理至今,竟还没生出搬迁的意愿,可见那位处处是故里的老祖宗很是满意这一栖息地的各类条件。
湿润温暖幺?真是个长于享乐之道的老不死。
守玉拢了拢衣襟,海风喧嚣浪过几场,吹散了她发髻,阿游要为她再梳过,但被拒绝,“还是平常些好,我既舒坦,也少些麻烦。”
她换下红衣婚服,只着寻常衣衫,鞋子也换了合脚的,不知为何更能体会海风的粘腻潮湿。
“我就这幺去了,你如何与家里头交待?”守玉理好了包裹,将行未行又实在放不下心。
阿游笑着替她理顺发丝,“玉儿只管赶路,不必管我等劳碌人的日常苦累,但要你安好如一,我操办的仅仅是自个儿屋里头的事,没有再叫玉儿劳心费神的道理。”
“你说的的真是你心里所想的?”守玉有样学样,挑起阿游散乱的发,别在他耳后,“你虽从不肯多说,我与你是什幺样的亲密,还能有我不知道的?”
“好玉儿,就这一回,叫我自做主吧。”阿游神情凄惶,眼里神采不散不灭,这却是难得。还在山中时,他身负酿酒之责,竟少有清醒时刻,熙来虽也不差,可比不过他近水楼台,得以最先见着虚虚晃漾的明明月色。
守玉叹了一回,倒有七分真情。“原来我也不是那尚家的四姑娘,没有父母兄弟做主,不能于婚嫁之上得偿所愿,更失了管教夫君的资本了。”
阿游行事癫狂擅长以笑作骂,酸出来许多荒唐怨气,甚至偶尔一二分真情流露,守玉是心里有数的,否则也不能那般合拍,在这吃人要将骨头里也嗦喽干净的神龟岛,做成了许多场十足韵味的戏。
若他愿意,守玉能陪着一直演下去。
但才几个日夜,他就不耐烦做作下去。扮演他人再痛快,及不上自身分明的半分舒畅。守玉有些明白他这心思,便也不戳破,不过假撒娇真埋怨的与他糊弄腻歪着。她其实不止这些手段,当着阿游就全不会使了,可见美色误人。她没少了靠皮囊取胜的时候,同样惑于皮囊外表,不算冤枉。
“玉儿这些话,尽是在戳我的心窝子。”阿游不像别人常有的患得患失,他是常见着守玉的卖乖讨好,更是因了自己家里事瞒哄与她,有了正当理由,才不觉得愧疚,只是可惜。
越是临近这样的离别时刻,越是觉得可惜、觉得遗憾,内里的不甘像是要溢出堤岸,那是他筹谋许久,但还没有到达同归于尽的时机。
其实算算日子,从他回来的那一时起,到今日送别可人的师妹,实在是久到叫人厌烦的一段儿光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该将他抛,未将他抛。
“你且去罢,去寻这漫天漫野水景里的不可不去之胜景,去修炼至我不可触碰不可抵达之境界,”阿游的笑容艳丽而从不卑微,“到你想起来身边还缺一个我,便挑了旧路来走,带了我一同去。”
守玉一如既往地瞧痴了,沦陷在他柔弱但故作坚持的神色里。
“我到了什幺时候, 都缺一个阿游的,啊不对……”守玉自知失言,不甚熟练地摆起了架子,她分明有着充足地底气,便撑起来疾言厉色道:“你不要还想着能有机会躲懒,虚妄堕落不知自救,不肯上进是要叫后来的比下去的。”
卢游方施施然再次展现出来卓绝的美貌,仅仅是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用以最终的诀别时刻,实在是再应景也没有的了。
“听了这话,真是叫我惶恐莫名,可见是山中的日子快活,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我辈惯了偷懒耍滑,总要些适应的时期 ,”阿游的语气讨好又寻常,还带上些从不愿流露的斤斤计较,“玉儿可要等等我,原本我起步就晚,还平白地耽误了许多时机,你再不肯带着些,如何有我的好日子过?”
守玉无奈,一味应承,不肯拂了这些微末琐碎,叫他伤心,“知道了,知道了,不等你,我还等着谁人呢,我还哪里去寻一个比阿游更会撩拨的呢?”
“啊,原来我得看重的也不过是些小处,倒叫师妹费心了。”阿游似念又叹,做作得像是回到了玉修山的寻常时光。
守玉性子上来,已经很是不耐烦,“你还要不要我走了?”
“去吧,去行路,见万山见万海,我看着你。”阿游含笑,很有风度地与她诀别。
“你……”守玉没等到他坦白,失望已是最下层的情绪,这时风短暂的停了,守玉瞧见他一派风轻云淡,便也照样做出来一派风轻云淡,“罢了,人各有命,你既不要外人插手,我乐得逍遥自在去。”
她银钱不缺,又是个很能凑合的性子,一般的想法还够不上铺张奢靡,师尊虽常来信,没哪回真问她的归期,虽背负了些许因果,也不是一时就要消解的,守玉是算得上有钱有闲的,大把的好时光,愁的只是没乐子挥霍。
“保重。”悠悠风起,她擡高手臂,正攀住旋做圆球的一风眼,眨眼功夫整个儿被吸进去,隐没了身形。
再有狂风迷人眼,不见了她的踪迹。巨型的雪白海鸟,翅膀应景一般地缓慢拍打舒展,穿行而过的间隙糅杂了几个“呀呀”叫声,像是一种周到的注解。
阿游独留原处,天地变得无限之大,风声又再平息,他望向透蓝空灵的寂寥天际,喃喃道:“你自该保重,我却是无可如何了。”
是成为坚不可摧的夯实地基的一部分,还是轻盈如海藻,如轻风,如不可察觉的微尘或蜉蝣……
总要试过了才知道结果。
神龟岛底,悬浮游弋着无数灵体。它们多是纤细的身形,蓝得浅于海底之境,又不像雨洗后的碧空,在这幽蓝冷清的地界,散发着柔和的凉光。
守玉所乘避水囊出自卢家,便轻易过了集结历代家主精血而成的防护结界。从来物以类聚,自家人为何要打自家人?
但是进到里头,却不是远远瞧着的一派祥和。不遵循任一特定路径更像是无意识游走的灵体,纷纷往守玉这里聚拢。
“咻”一声,那如生着鱼鳍鱼尾的长发女子形象的灵体,掠至眼前,柔柔的道一句:“这里不能进哦。”
海水翻腾几遭,升起些密集撞动的泡泡,再出现的是另外的灵体,没了鱼尾巴,但扶着胸前长出来的有如伞盖树冠之物,被衬得身量极小,反而严肃道:“再进一步,便不客气了。”
更有一种,速度快到瞧不清面目,绝望啸叫着一句,也只有这一句,“生者退下。”
生者退下!那幺此时此地,不算上早生了慧根的风球,就只有守玉与阿材两个活物了。
在与卢十四的神魂里有关神龟岛底的影像并不多,想来他也未曾有过身临其境的经验。观测旁人往昔记忆有如排演一场新戏,失去老到的俗世经验或是失去极度敏锐的知觉,都是不能有所收获的。毕竟那是以他的差异巨大的眼界与心境经历的一段人生,守玉就不了解其脾气性格,也不曾有点滴参与,要如何周全细致,感同身受,是不能够的了。
查明其中关联靠的还是阿材,他作为谋士与管家,是再无替代的得力之材。
“小姐,这些东西上的气息与岛上本体不分明的小丫头们,却是如出一辙。”
“嗯,我觉得你说的在理,”守玉点点头,眼里是种不需解读的迷惑,她想通了此处的运转之道,应是如人间的死生轮回一般无二,但不能理解建立者的初衷,正试图理解,因为那是阿游的至亲。
“他家的祖宗是将心操碎了,就没有它算计不到的,”守玉对于阿游的同情偏爱,这一时刻到达了顶峰,“根骨不佳的后辈子孙们,尽足了水面上的孝道,例如采买交际,猎灵兽,寻奇珍异宝,到了再不能奔波的年岁,就送来此处,日月光辉经了层层水波也要打折扣的,他们血肉之躯,替代了珊瑚与礁石的用途,更加尽心竭力地困于孝悌礼义。”
廉耻仁义学得足够好了,托生个圆脸的讨喜模样,往事前尘全忘了,前身没资格入族谱,再度回归,就当个小丫头子呗。单纯,懦弱,生生怯意,再寻不出两样的个性,是因了他们生前具备的技能不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起死回生后便只剩余乏善可陈的顺从,与过分在意的道德。
阿游说道,“没道义的先祖养出来最守规矩的后辈,是有其合理之处的,大族里的年轻人往往接受符合当前利益的教导,其体系完善更利于深刻思考的发生,小姐是有过最最深刻的逆反行径的印象,单是这一点上,当不用某过多赘述。”
“嗯嗯,你说的也是有理。”
守玉驱着避水囊听过所有灵体发出的响动,再逐一躲过,没发现什幺有利于当下处境的信息,无望到无聊的这一切,身临其境了也不能寻着个立竿见影的有效法子。
救世主果真不是谁来都胜任的,一切的理所应当都只是说起来简单,听起来简单,没几个真做出成果的。
“啊,真是一段不可多得的奇妙之旅呢。”她叹道,是捉摸不透的情绪,是喜是悲全不分明,
便是人丁不旺,而水波兴旺,她在避水囊隔出来的方寸之地里头多次站立不稳,又生拉硬拽地稳住了身形。她明白这是不能失态的场合,纵然她在卢十四的记忆里见识过此等景象,做着旁观已是大侥幸,再不能面对苦难死魂,还抱持傲慢的无礼姿态。
想当初还在玉修山时,守玉是极尽偷懒耍滑之能事,作为立身之本的技能,心口不一的虚伪不能怪罪于她,能够顺利度日是活人本能里的追求,再快活一些就叫做锦上添花了。较起真来,恐怕比不上山林里悠哉的小白蛇自得。
可叹一朝终进人道里,笑他红尘短暂,漫长的修仙之途里,也多有烦难。视而不见不可取,莽撞冒进不可取,不见真心最不可取。
守玉如今的道行,还远远堪不透其中深意。但如凡世法则与修士所具备基本术法,是不能全然不知的。师尊是怕她未有经历,先吃了书本经义的苦头。修身养性多是压抑自苦,不慎再消磨了本性灵气,他便白费了几百年的筹谋。
盯着她的有十数双眼睛,灵巧的雀儿,是知道如何以束手就擒的假象行其自保甚或精进之术。
从前在师门里对着性格各色 的师兄们,行使过无数回的招式,再对上的是早死心塌地的阿材,最该自如无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