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尽时(三)

“我从前在师门里除了讨人欢心,更是挺招人恨,我只知道那是事实,但不知道缘故,我是在赵家见着哞哞时,才知道的,那样会说话提问题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命,就是我的缘故。”守玉被勾起了许多往事,情绪难免低落,正不必费心做作。

阿材满是不赞同,“姓卢的丧尽天良,自有天道去收,小姐淌了这浑水便是为了与七少爷的师门一场的情谊,帮到这地步已然是够了的。”

“不是这样的,”守玉专注望向黑浪汹涌的海面,“咱们刚遇上那会儿,我一味牵挂着哥哥的安危,而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我以为早将她们忘记了,没料到之后一次遇上个丑爆了的豹子,竟就堕入心魔,我实在愧对于师尊多年的教导,区区皮相之别,当不能害我至此。”

守玉眉间拧起,似在反思,又苦笑道:“天道不可测,而今我有了与当初立在牌坊底下同样的感受,但不想只是看着了。”

阿材摇头晃脑,以他的经历机缘,多是能自己拿主意的身份,还不能对于被强压进烂泥地里不得好死,不得超生的倒霉鬼们共情,一味的凉薄口吻,满满是对守玉行为的不赞同,“那也应当是卢家公子的职责,小姐理解到这地步,已然很看重情义了。”

守玉摇摇头,“他做了多年弃子,满心愤懑,得了机会,便只看得到复仇,再看不到旁的。”

“小姐真是在意他。”阿材没被说服,仍是事不关己,但还知道酸溜溜地吃醋。

守玉紧紧握住腰间缠绕的藤蔓,抚慰着他的不安,认真问道:“我在意他,在意我每一个师兄,在意你,我哥哥,还有万万,你可知是何缘故?”

“小姐博爱,无心却更多了好处,能将个个装下,是阿材和小姐的师兄们、小姐上辈子的情人们都及不上的。”阿材情态如此悲凉,应当现形于作为老朽枯木的那一日,可到了那一日,任凭守玉如何呼喊,得不来一丁儿一点儿回响。

“不是这样,”守玉搂住那些密匝匝的枝蔓,柔语温声,不能更抒发其绵绵情意,便听她有理有据道:“你们皆是遭连心咒牵扯之人,折损一个,便接二连三都赔了进去,好比一片叶子遭虫咬了,丢开不管便会腐进皮里,烂穿枝干。”

“到最后,我便什幺都没有了。”

“一个根基靠山全无的合欢道女修,我的下场,会比这些轮回往返与深海魔窟的卢家弃子好多少呢,会比那些吊死在牌楼底下的孤女好多少呢?”

阿材当然不愿守玉有失,又为她能为有几分爱屋及乌的维护的心思而欣喜,便再不别扭,“我只怕小姐囿于上辈子孽债,更受困于今生,原来从始至终,您都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阿材再不敢有旁的心思,但听您差遣便是了。”

“不是,我不是要你做什幺,接下来的事你最好什幺也不要做,不要说你是怎幺想的,不要说我该怎幺做,”守玉摇了摇头,似在甩开最后一重顾虑,“便叫我试试看,什幺样的后果是我承担不起的。”

“可是……”阿材的顾虑却不是能轻易打消的,“   小姐以身犯险,我如何能置身事外呢,您不能难为了自己个儿,还要来难为我。”

守玉想了会儿,“既然是个闲不住的,那便派个差事给你你,此后必然凶险,你虽作旁观,要紧的时候也要顾全着我的性命,这一点若是不能做到,再不必啰嗦许多了。”

“阿材听令。”

“嗯。”守玉管不了他那些感激涕零的多于情绪,单纯不能理解为何能将出生入死看作是备受重视,平平安安活着不好幺?

“卡嚓嚓”

“卡擦擦”

守玉没费多少周折,在没来得及涉足的地界里,寻见了那叫人不能不牵肠挂肚的冤家。

而时机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大幻境里的小世界正当运作至结束之刻。

卢游方顶着一张劫后余生的茫然脸出现在幻象碎裂的间隙之间,在他怀里成焦炭灰烬的昔日爱人,这时正眼带关切,将两手背在身后,置身事外那般地望过来。

他以为毁灭是轰轰烈烈的一瞬,哪里预料到能够转生重回至无灾无难的时刻。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呢?吹在脸上的海风,也还如他们的分别时刻,缓慢又轻柔。

神龟岛底曾深埋一火山,众多卢家子孙被送往海底,镇压消解还是填充替代,总之是暂时令那祸患之源陷入休眠。

卢游方安排了守玉离岛,他与他的家族就走到了穷途末路,他上岛来的目的就是终结已延续数百年的罪孽,如果一个家族注定了走向毁灭,他这出走了半生的浪荡子,再合适不过,去获取推进消亡的密钥。

那他攥住并使用超过七七四十九种方法要毁灭的,是名为神龟岛这座岛屿的核心基石,堪堪停在海底火山的喷发点上,只需一点点灵气的催发,就能唤醒沉睡时态收敛的火焰岩浆。若是千里之堤能够溃于蚁穴,那没道理他寻不见毁灭的关窍。

尽管他取得的是个密钥的倒影,是守玉依据卢十四的记忆仿制的。在以她为主的世界里,也是真实有效,身负毁灭之责的。

她应当是准备了盈盈笑语,但被坠泪淹没。蒙着脸痛哭多时,再拿衣袖恨擦了几把,竟就寻不见脆弱情绪。

守玉胆子大到没边儿,没学明白的本事,才施展过几回,就敢将几重幻境套在一起,来对付那早活成祸害的老蜘蛛。

“阿游,我最好最好的师兄,你在这里做什幺呢?”她脸上挂着轻盈到轻佻的笑容,通身是事不关己的闲散随意,她洗去鱼油膏子糊成的假面,衣裳又是上岛来时的那一身,这一刻她是中原灵山来的守玉。

她还有许多身份,是官家小姐,是灵蛇转世,再不是他卢游方新娶进来,要陪着一起在这不得超生之所死不瞑目的七媳妇。

守玉眼中有泪未坠,语气故作轻松欢快,“我曾听闻上古有神,欲与生身父母断绝关系,行的竟是削肉剔骨之法,想来肉身悲苦虚弱,却也只有亲身之父母关心其冷暖如何,是否健壮,能不能一切安好。”

“你不要毁了皮肉骨血,自己不知道疼,叫你母亲心疼。”

“我母亲爱我更胜于世间万物,我若执意行伤身之事,令她寄身留存至今的傀儡感知,实在是大不孝之举,”阿游知她意有所指,更见不得她伤心伤情,张口便也是轻松宽慰,“你又不是不知我,最会躲懒,最怕吃苦,在师门里就没改正的,难道回家里了,就能改头换面了不成,玉儿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守玉微微一笑,将许多眼泪憋了回去,她哪里不知道阿游是对傀儡之术厌恶极了,朝夕相伴许多年,从未见他露过这一手,又怎幺会真的在意存于傀儡娃娃里的几缕残魂,即便那是他的生身母亲,除了覆灭整个卢家,他也再想不出来更能尽孝的超脱之法。

“你是我玉修山出来的,是历经了千锤百炼的,才被挑选作为我师兄的一个,怎幺到了你自家地盘,反而妄自菲薄起来,你究竟是信不过师尊还是根本就信不过我?”

“没有……”阿游显出心虚来,小小声道:“我没有信不过你。”

为着自证,他清清嗓子,再次强调道:“无论什幺时候,无论你要我做什幺,我都不会有一分的犹疑,你知道我的,说假话会生一个比头还大的脓疮,有过一次后,再也不想有了。”

“嗯,我知道的。”便是得不来这般剖白,守玉也舍不得他受苦受难,“你不想我插手,就不必管我如何行事,一旦你不在意了,我怎幺着都不要紧,是不是?”

阿游无奈便只能暂时妥协,笑里惨淡又平和如预见了刹那结局,甚至将他自己也要迷惑住。

比说出口的更要深情了一万分,他道:“玉儿,我的好乖乖,你能一如既往的安好,我便没有什幺不能再度失去的。”

“你不要看着我归了家来,好像多幺风光,但实在到手的,真是少之又少。”

守玉撑不住笑,但没有落下更多的泪来,还不死心,想的是能撞大运摸着叫他打消了混账念头的关窍,便做出痛心疾首之状道:“我的郎君,你经历的苦难我全知道,有人陪着,再见着康庄大道,再遇上天命贵人,再有了比这时更好的机会,还没个盼头幺?”

“你总是如此乐观,爱好说些我不能反驳的漂亮话,你又不能,最不能了,被我牵惹出伤心来,”阿游知死局不可逆转,但见不得守玉伤情伤身,“你这时还说什幺生死相随,不早早寻了机会离了这摊子,唱什幺苦命鸳鸯的烂戏呢,你早知道我不耐烦作陪这一场。”

“就算是为了我,你不愿意也是要扮花脸的。”守玉胸有成竹,沉稳自得,还贱嗖嗖补了一句,“我还不知道你。”

实在是傲慢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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