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为何偏偏我将要拜访时,段督军便这般枉死了?当真离奇。”
站在等身高西洋镜前的男人微仰起头,双臂展开任由婢女整理肩章上的流苏,以金线绣制军徽,周围是一根根明黄色的垂条。此人面上瞧不太出喜乐,只是略微离得近些便觉得周遭气氛沉郁,腰背也不禁拔直了些。
这段时间在慕式针法治疗下,他此前因痹症带来的痛楚日益减轻,如今数九寒冬,他却能军氅加身,面色自若。
“段雄睿在城外中枪身亡,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消息,这其中缘由我又怎会知晓。”
屋子风啸,外头瓦檐下的冰棱子结了约一尺长。毓郇局促地坐在太师椅上,脚下升起的地龙暖和得紧,不觉间后背汗涔一片。
吴戚试穿的是今早送来的新军装,两名婢女蹲在他脚边仔细绑好靴带。吴戚站在镜前左右侧身端详,颇为满意,“这身衣裳裁得不错。”
毓郇闻言正欲擡头,转瞬之间方才还站在镜子前的那人右手便摸到了腰间枪套,下一秒洞黑的枪口便对准了脸色大变的多罗贝勒爷。
“你,你干什幺?”
吴戚手里的枪抵在了毓郇额头,身下的太师椅将人圈住避无可避,毓郇强撑着捏住雕花扶手,一口气憋在嗓子眼,眼睛不敢朝上掀,颤动的嘴唇再也说不出其他。
“邦——贝勒爷这是在怕什幺?”
吴戚口中配合发出呼哨声,抠着扳机的食指虚晃一枪,两根手指勾住枪柄转了几圈继而轻而易举插回了枪套。
“是怕我追究你一直瞒着我与段雄睿私下有所勾结,还是心虚怕我查到您的爱女竟与段家少帅有如此渊源?”
吴戚面上带着笑,伸出一只手举到眼前,“有意思的很。一边是复辟帝位的前朝遗贵,一边是支持新政的军阀之首。手背是生身父亲,手心是恩爱情人……”
吴戚忽地俯身平视着面色煞白瘫软在椅子上的毓郇,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容意味深长道,“与其挖空心思在这边揣测是不是我派人干掉了段雄睿,不如多花心思关心一下府上的多罗格格。段家那位,可是许久未在上海露过面了。”
纵然不愿承认,毓郇却也明白到段雄睿之死定与段家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却也依旧强撑着辩驳。
“这断不可能。她平日出门身后总有人盯着,我更是让吕盛洲随行……”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毓郇心头一悚,当初吕盛洲查找胞弟死因,自己百般许诺会让他心愿达成,可自己明知吕一成死因却隐而不宣,甚至还将诈死的段雄睿藏了起来。如今段雄睿莫名身死,若有人从中挑拨消息,自己不但没了掣肘吕盛洲的把柄,甚至还有可能被他挟怨报复……
毓郇越想越心惊,面上神色变化,精彩非常。
吴戚退开两步,冷觑着椅子上的毓郇正声道,“你与段雄睿曾经达成何种交易我可以不再计较,如今我已命人在四九城全城戒严,一旦发现与段家有关的蛛丝马迹当即处决。段家那位不来最好,若是敢现身,定让她有来无回,报本帅当年被驱逐之耻。”
毓郇气息未定,惊疑之余却还是晓得自己惦记之事,“那你我所谋大业,待准备何时公之于众?”
吴戚转头望向镜子,字字掷地有声,“七日后,元朔日,拟旨昭告天下,本帅与前和硕恭亲王之子多罗贝勒历经万难,以命相赴,终于寻回传国玉玺,不日恭迎新帝还朝!”
“传国玉玺!” 毓郇强压下心中狂喜,狐疑,被人捷足先登的痛惜……最终颤声道,“你问出来了?他终于肯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了?”
毓郇似乎控制不住颤动的面部,强压的欢喜使得整个人看起来似在抽搐,想笑而不得,半张脸兀自抖动,看起来着实怪异。他掌心都在出汗,眼神中充斥着不敢置信的亢奋,“新帝还朝……你许诺我的,他还朝之后会即刻传位于我!”带着压抑的歇斯底里,毓郇激动之下竟浑身打了个激灵。
吴戚并未回答,带着玩味的视线在毓郇脸上逡巡一番,“我看这几日霜雪松动,不若贝勒爷回府上找先生算算,元朔之后哪一日是黄道吉日,宜行大典,宜祭祀……登基。”
今日的天上还零零散散飘着碎雪,别苑的几株梅树裹了一层银白,嫩黄色的瓣蕊藏了起来。
青稚站在廊下看雪,鼻息之间盈着若隐若现的冷香。是吸入唇齿的凉,恰似那人身上的雪松香,冷冽,却喜人。
毓郇一刻不曾耽误径直来到青稚的院子,远远瞧见披着风氅的女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心头怒意陡生,不由分说走得近了便一掌重重掴在了青稚脸上。
青稚肤色本就细腻如瓷,毓郇这一巴掌更是使出了十分力气,等到守在不远处的碧痕见状上前求饶,青稚侧向右边的半张脸已然肿了起来。
“说!她人呢?你们究竟是怎幺联系的?”
青稚回过头淡淡睨视对方,眼前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哪里还有曾经的慈父模样。她微微抿了抿唇,方才不小心被牙齿磕碰的唇角破了一小块,舌尖轻抵,传来细微的刺痛。
“青稚今日一直在院内赏雪,不明白父亲在说什幺?”
“不明白!” 毓郇被青稚漠然的眼神激得近乎跳脚,怒吼道,“你怎幺会不明白!我在问你段明玦!段明玦她人呢!”
青稚不再说话,而是以一种淡漠疏离的姿态静静站在那里,不言语,无甚表情。
毓郇被她这副神态勾起过往回忆,愈发气急攻心,不禁咬牙切齿,“我当真小看你了,青稚,你就是跟你娘一样,油盐不进的贱人!”
青稚羽睫轻颤,舌根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她掀眸挽唇道,“因着娘亲油盐不进,你便教唆风婉娘给她下催情散吗?”
毓郇才擡起的手顿在了半空,神色愕然,嘴唇动了动,有气无力吐出一句,“放肆!”
“爷。”
匆匆赶来的吕盛洲介入这场闹剧,晦暗的眸子掠过青稚脸上惹眼的痕迹,转身将两人隔开。
毓郇脸色僵硬,最终悻悻将手放下。
“来人,将小姐关进房里,不许任何人接近!” 毓郇欲拂袖而去,又转身恨恨叮嘱一句,“不许给她屋里升地龙,也不准燃炭盆,什幺时候认错,什幺时候放她出来。”
吕盛洲瞥了眼神色清淡的青稚,脚步自然追随毓郇离去。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毓郇眼看着吕盛洲跟来,心下不禁惴惴,却也不敢表现在面上显露出来,直等到进了屋子感受暖意扑面,周遭伺候的下人多了起来,这才卸下几分防备。
“咳~”
毓郇清了清发痒的嗓子,啜了口热茶,语气不咸不淡问他,“你昨日去了何处,白天晚上的都不见人?”
吕盛洲闻言眉头微皱,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卷成一指长的字条递了上去。
“前些天雪大,街上摆烟摊的都没出货。早几日我的纸烟便抽完了,昨日实在耐不住,便开车去了城南的烟档,刚拆开一包就发现了里头的这张纸条。”
毓郇将信将疑将手中纸条展开,只见上面用油烟墨印着一行小字,“欲知杀吕一成之真凶,可往路迢居。”
“属下在北平待了这些年,从未听说过路迢居。可爷是知道的,胞弟之仇,不共戴天,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追下去。若是有幸让我寻得仇人,定教他血债血偿。”
吕盛洲神色坚毅,眼神中凝着杀意。
毓郇心头虚得发慌,放下字条忙不迭捧起茶盏一连喝了好几口浓茶。
“那后来呢?你找到路迢居了吗?”
吕盛洲面色微颓,“没有,我开车寻了一夜都不曾找到纸上说的路迢居,反而还因雪地路滑,车子撞倒了旁边一间胭脂铺子,现下老板就在前头,等着我拿钱交代。”吕盛洲低下头,仿佛心灰意冷般,“若不能报胞弟之仇,我死后必无颜见他。”
“你的仇自然要报,我答应你的绝不食言,眼下还是先将铺子赔了。” 毓郇从袖袋掏了一把金瓜子递过去,“你一夜奔波,今日准你休沐。”
吕盛洲接了金瓜子,低声道,“多谢爷。”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毓郇蓦地松了口气,四肢百骸失了力气,整个人窝在椅子上不轻不重打了个喷嚏。没多一会儿又觉得口干舌燥,不耐地唤了汪全进来伺候。
“汪全,本王要的梅子姜呢?”
汪全欠身笑道,“哎,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爷您尝尝滋味呢。”
新渍的梅子姜色泽润粉,子姜脆嫩,毓郇接过筷子挟了一片送入口中,才嚼了两下便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摔了筷子。
“味道不对!这不是本王要吃的梅子姜。汪全,本王要的梅子姜,是青稚送来的那种梅子姜,你明白吗?”
汪全被盛怒的毓郇吓得白面失色,尖着嗓子嗓子呼叫爷息怒,奴才该死。
毓郇只觉没意思得紧,伸手欲将那一叠梅子姜掀在地上,可蓦地眼前一花,近在咫尺的瓷碟他竟拂了个空。毓郇面上一愕,气急之下顿觉失了威严,欲将眼前茶盘一道摔了,可刚站起来便觉得四周天旋地转,来不及说什幺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入夜后的别苑素裹银妆,青稚选的院子平素就清冷许多,现下毓郇不准旁人靠近,屋内一盏夜灯,远远瞧着更显孤寥。
“叩叩——”
青稚闻声淡淡看向门口,几声敲门声过后是锁链解开的响动。
来人身形高大,兼之戴着一顶黑色毡帽,站在门口将毓郇派来的人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知吕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对方没有进门,只靠在门框边上静静望着桌边系着风氅的佳人。吕盛洲刚一开口,口中的白雾在门边的光影交接处格外醒目。
“我已经吩咐下去给你屋子升地龙了,应该再等一刻钟左右,就会暖和起来了。”
总归是承了份人情,青稚淡淡道了声谢。
吕盛洲笑道,“小姐不好奇为何现下能用地龙了?”
青稚翻了页手中的书,“有劳吕大人。”
吕盛洲双手抱胸,懒声道,“贝勒爷白间晕倒了,现下仍昏迷不醒,小姐不去看看幺?”
青稚放下书,只觉屋子里确实是多了分暖意,方才看书许久,眼旷都有些涩了。
“烦请吕大人离开的时候关一下门,屋子里的热气要散出去了。”
吕盛洲笑笑,“小姐这般着急送客,不想瞧瞧在下从青雀那处得来的小玩意儿吗?”
青稚起身时小腿撞到了凳子腿,圆木矮凳擦着地面发出吱——的短促声。
佳人搁在小腹的双手轻握,秀润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吕盛洲插进口袋的手。
吕盛洲面上带着笑,在对方的注视下缓缓掏出一样东西。青稚目光微动,摊在那人掌心的是一只青蓝色刺绣贴花的精美珐琅胭脂盒。
青稚眼底蕴出虞色,连语气都冷了下来,“还请吕大人不要玩笑。”
吕盛洲见状不解,“小姐不喜欢吗?”
青稚没有回他,只亭身静立,面上的颜色竟是比外头的夜色还凉了许多。
“好了,不逗小姐了。方才我手里的确实是胭脂铺老板赠送的小礼,这个,才是青雀托我转交的。”
青稚盯着对方手中绣着兰草的荷袋,心念微动,忍不住伸手从吕盛洲那处接了过来。
荷袋勾在手上有些分量,青稚拉开袋口的系带,一只炉盖镂空的绕梅小手炉翻了出来。
青稚唇角一勾,轻软的眸色瞬间晕开了。
段明玦,我现下好想你,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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