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丸立香认识阿周那是一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阿周那是迦尔纳的弟弟。
迦尔纳大学毕业后,向立香求婚,规划得十分郑重。虽然立香早知道他在背地里选戒指,但当他掏出戒指在毕业典礼上问她要不要和他结婚时,立香还是不可免俗地掉了两滴眼泪。迦尔纳当然是完美的爱人,他体贴、温柔、富有责任心和同情心,并且绝对忠诚——只是立香常常觉得离他很远,但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似乎也并不那幺紧迫。
婚礼在当地的教堂里举行了,双方父母都没有出席,证婚人是海伦娜和爱迪生。迦尔纳向她道歉,提到自己是被遗弃后找回去的,养父并不太喜欢他,因此不便前来参加婚礼,立香不敢多问,只握紧了他的手。
直到他们结婚快一年,秋天时迦尔纳突然问她要不要跟他回家一趟,看望他的生母贡蒂。立香十分茫然,回答道,好啊。
在机场登机时,立香才知道他们是要飞往印度,航程十四小时三十分钟,而这次回家是要过印度的新年。
……
担心她走丢,迦尔纳从下飞机开始就一直牵着她的手。立香茫然地跟着他上下火车和大巴,在牛粪和咖喱的臭味里,路上的许多人亲热地向迦尔纳打招呼,迦尔纳也一一回应,用的是她从没听过的印地语。立香意识到他在家乡十分受欢迎,和她并不相同。等到了目的地,两名女仆从金碧辉煌的城堡里迎出来,一左一右鞠躬帮他们拿走行李时,立香才受到了更大程度的惊吓。
她问:“这是哪?”
迦尔纳一边双手合十对女仆道谢,一边认真又茫然地回答道:“这是我家呀。”
立香又用了一天才知道,迦尔纳居然是印度王室的大儿子——养子。
这时她正坐在房间的毯子上,被浓郁的沉香、檀香和木炭香熏得头脑发昏,一名印度女仆在背后替她编发辫,并将一些宝石、金饰和彩色丝线穿插上去。她的英语口音很重,又夹杂着大量俚语,立香需要很费劲才能听懂她的意思。
她问:你们过新年,我需要注意什幺吗?
皮肤微黑的少女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您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
立香叹了一口气,又问:迦尔纳和他母亲关系怎幺样?
这回她听懂了,说:“贡蒂大人是好人。”
仍然驴唇不对马嘴,不过总算让立香安心了一下,她说:迦尔纳不在,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少女笑着说:“当然啊,你是自由的。”
立香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站起来,模仿迦尔纳的姿势拙劣地合掌鞠了一躬,诚恳道:“谢谢你,那幺我先出去啦,我觉得有点闷。”
少女立刻也合掌对她鞠躬,立香便走出去了,她疑惑地挠了挠头:“……迦尔纳大人的妻子,说要去哪里来着?但是,妆扮还没有完成呀……”
迦尔纳的房间位于这座宫殿的二层,说是宫殿也像羞辱这座建筑物,这更像是一座东方古国的艺术品。连走廊穹顶也绘制着宗教风格的彩绘,格窗则用彩色琉璃镶嵌而成,墙上铺陈着刺绣地毯和宝石,在日光照耀下,一切显示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流光溢彩。立香只看了两眼,就匆匆移开了视线,往前跑去了。
等到那种浓郁的檀木香味散去了,立香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往楼下探了探头。
——楼下竟然有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白色夹杂着蓝色的长袍,他双手持着一把人高的精致长弓,弓拉满了,他嘴唇压着,有种矜贵的不耐烦感。
立香趴在窗户上呆呆地看着他。
弦松。
她下意识跟着箭看过去,在广场的尽头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箭靶。立香眯起眼睛,长箭正好飞至,正中靶心。
……好厉害!
她在心里小小赞叹了一声,那人已经从背后重新摸出一支箭来,拉弓上弦。
立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箭亦如离弦之羽射了出去,然而这一箭脱靶了。
立香也说不清自己为什幺也因此失落了一下,然而下一秒,那人已经擡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了回廊。
“在那里看着做什幺?”他不耐烦地说,“你不懂要下来收拾吗,你是谁招进来的女仆?”
他说的竟然是标准的英语。
……
楼下的广场是由大理石柱分割出,色彩纷繁的雕花拱门一环套着一环,只有这里的什幺也没有,墙上嵌着一面始终有活水涌出的陶瓷水池,软陶雕刻的水瓶里竟然还插着一支真的蓝莲花。男人放下弓去水池边洗手了,十分理所当然地将这些托付给她,这里似乎是只为他一个人打造的射箭场。
立香把脱靶的箭捡回来,箭靶上的也拔下来了,一并放在箭筒里。他的弓很沉,分不清是什幺制造的,立香偷偷拉了拉弓弦,弦纹丝不动。
她又偷偷看了看那个男人,他还在慢条斯理地洗手。他和迦尔纳完全不同,是黑头发黑皮肤和黑眼睛,在流水和日光下,他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轻慢的神性。
立香说:“那个……抱歉,我要走了。”
男人说:“等等,你叫……”
他擡起头望向印度装扮的少女,对方的手交织在一起,在他的目光下显得局促不安。他突然意识到了什幺,咽下了接下来的话,擡了擡下巴:“要找贡蒂的话往那边走,这里是我的居室。”
“非常抱歉!十分感谢!”立香连忙鞠躬,又想起了什幺,合起手掌对他重新鞠躬,“谢谢您,请问你……啊,没事,我先走了!”
阿周那没有回答,垂下眼睛,去看被她握过的弓箭。
迦尔纳年轻的妻子已经离开了。
……
到晚上时,立香在饭桌上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这似乎是专为她和迦尔纳准备的家宴,迦尔纳的母亲贡蒂,养父因陀罗都亲切地向她举杯,座位上还有迦尔纳的好几位异父兄弟,他们的英语都不太好,由迦尔纳充当翻译,替她介绍他们的名字。等到那位黑发男人时,他敷衍地擡了擡杯子,答道:“阿周那。”
迦尔纳说:“他是我的第三个弟弟阿周那,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天授的英雄,我很敬佩他。”
贡蒂也赶忙补充道:“阿周那性格就不爱说话,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不是对你有什幺意见,立香不要多想。”
立香笑起来,对他举起杯子,她并不知道这时候要说什幺好,只好秉承着想象的礼节像之前一样喝光了金杯里的酒。随后她求助地看向迦尔纳,迦尔纳安慰性握住她的手,向她介绍自己的下一位兄弟。
她在喝下一杯酒的时候借着缝隙偷偷又看了一眼阿周那,没想到那人也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男人的嘴角压成一条直线,黑色的眸子仿佛一种野兽,立香被吓得呛了一下,匆匆忙忙收回了视线。迦尔纳没有回头,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问:“怎幺了?”
立香用力摇了摇头,往他旁边凑近了一点。
阿周那也转开目光,在不被人看见的角落里轻轻翘起一点唇角。
立香本来以为不会再见到他,然而印度新年结束后的一年春天,迦尔纳带着一封跨国信件回来,略带歉意地说他的兄弟阿周那也打算来美国,暂时租住在他们隔壁,询问立香的意见。
她坐立难安,又很难对迦尔纳说出自己的不安,最后她手握成拳头,在迦尔纳纯洁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