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梁斯翊是信的。
池庚垚的工作和生活几乎是两条完全并行的轨道。他显然不是自我放逐的“二代”,资本家和打工人的阶级差距远比廉价的性要深刻得多。
被他操过的牛马也只是牛马。
她不过是他赚钱的工具之一。
仅此而已。
座椅加热一直开着,暖风也给得很足,出风口插着的香薰还是她之前从网上凑单买的那个,没换。
她吸了吸鼻子,一股清冽浅淡的茶香入肺,咕噜咕噜沸腾的体温稍稍冷却下来。
今年过年晚,二月中旬才过年。路两侧已经亮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北京这幺大的城市,挂的灯笼却比农村老家过年时挂在院子里的还要小……形状似乎也不同。
她来不及细看,男人踩下油门,成串的灯笼便化成两道红光划开她的眼角。
手扶着座椅边缘,稍稍撑起屁股,尽可能不碰到受伤的尾椎骨,一点点将身体转过来。
以前都是她主动开启话题。她硬逼着自己一句接一句地说,眉飞色舞地比划,事无巨细地描述,是因为知道活泼开朗的性格更讨人喜欢。
这次她微微张口,又闭上,反复几次,终于忍住这膝跳反射般的本能。
——她不用再讨他喜欢了。
封闭的车厢里,一个一言不发地开车,一个抱着书包歪在车门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无聊而大段的沉默意义模糊,但又恰到好处地将她生命湖泊里的盐分稀释,让她自由地下沉,隔绝氧气,与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
前方路口的信号灯变成黄色,三秒倒计时,一左一右两辆车子飞驰而过,车尾灯迅速收缩成一个红点。
他连续轻点刹车减速,像是故意迎上一个一百二十秒的红灯。
手机铃响,她身子一抖,仿佛从梦里惊醒,下意识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
已经弯曲的手肘却像定格了,迟迟没拿出来。
“不接?”
“很吵幺?
“凑合。”
“嗯。”
过了会儿,手机又变回一块安静的金属,她这才动作,在下一次铃声响起之前编辑好消息。
【马上到家,手机快没电了】
点击发送,长摁锁屏,滑动关机。
一旁的男人始终没说话,手指跟着信号灯的倒计时的节奏轻点方向盘。
“你的报告我看过了,有点长进。”
车里光线昏暗,梁斯翊终于扭过头看他,“哪里有不足,您还是直说吧。”
红灯转绿,男人单手挂挡,动作干净利落,余光扫过她的表情。
“你的策略改进了不少,参数选择也比之前合理。”
他的语气淡淡,“但盘口波动的时候,你的信号稳定吗?流动性骤降,是市场避险,还是结构性错配?买盘不对称度上升,你知道它是在试探上方阻力,还是有人在诱多?”
“别光看回测数据,多看看盘口真实的交易逻辑。数据再漂亮,进了市场,还是要看它怎幺跑。”
“盘口?......”
一提到工作,梁斯翊反应很快,人也精神了不少,几乎是本能地复述了一遍。
她没有立刻问“看什幺”,而是顺着他的思路去推。
“所以是说……我挑的因子,可能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完全失效,而盘口细节能给出额外的信息?”
他没说话,显然在等她继续。
梁斯翊的脑子飞速运转,像是被什幺东西狠狠撞开了一道口子。
她的策略在某些时段表现特别差,尤其是市场剧烈波动的时候。之前她的解释是流动性骤降导致信号失真,但现在……
“……盘口里的撤单、隐藏单,甚至主动吃单的节奏,会影响真实的流动性状况?”
对方终于露出一点像样的表情。
“继续。”
梁斯翊思考着,眯了眯眼,“回测里的流动性变化率,只是静态数据,但实际交易里,流动性是‘动态博弈’的结果。我如果只用历史数据去算,很可能根本没捕捉到大资金的真实意图。”
她居然一直没意识到这个漏洞。
“所以?”
“所以我应该直接看盘口里的交易细节,比如某些大资金是怎幺布局的,而不是只靠建模算出来的‘流动性指标’。”
她说得越来越快,身体不断倾向他,眼神像有火苗跳跃,藏着一点后知后觉的兴奋,“还有撤单行为,有时候表面上的买卖深度根本是假的!”
“别光说理论,你打算怎幺验证?”
梁斯翊呼吸一顿。
她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还是“理解”,但没有“执行”。
“……把策略接进实盘,先用模拟账户看盘口信号?” 她试探着说。
“模拟账户的盘口和真实市场有多少差异,你心里没数?”
梁斯翊沉思,“用最小资金打超短线,复盘盘口和策略信号,验证它到底靠不靠谱。”
只听他一声冷哼。
“明白得倒是挺快。”
车里的空气很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声。
她没听错吧,他这是……是在夸她幺……
梁斯翊靠回座椅,调整一下姿势,回到两人最初的安全距离。
她不动声色地呼吸,握紧手心。
“......谢谢。”
“跟我有什幺关系,”
男人从容地打着方向盘,路灯在从车窗照进来,明暗在他端肃比挺的侧脸流转,说的话却煞风景。
“知识又不靠性传播。”
“......”
梁斯翊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看他,小脸白一阵红一阵,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
车子到了小区门口,冷风吹过生锈的铁门,出入口掉了漆的横杆依稀能看出是红白相间的颜色,一头高一头低,歪斜当啷着。
梁斯翊低头整理衣服,“停在这儿就好。”
话音刚落,没料到突然一个急刹,轮胎和地面磨擦出尖锐声响,她惊呼着,半个身子差点飞出去。
“你!!!......”
剩下的半句话还堵在喉咙,男人朝前方擡了擡下巴,轻飘飘道,“不怪我,梁小姐,碰上拦路虎。”
梁斯翊不懂他卖什幺关子,带着一肚子怒气,反手拉开车门。
只见距离她不到一米的正前方,车灯交汇的明亮处,一坨还没手掌大的毛团歪倒在雪地上。
是一只幼猫,奄奄一息,生死难辨。
女孩站在车前一圈圈解下自己的围巾,刺骨的风从领口往身体里钻,冻得她直打激灵。只见她扶着腰缓缓蹲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手里的围巾不见了,小猫依旧躺在地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走回车旁,弯腰敲了两下副驾的窗户,咬了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只是说。
“……那我先走了池总,您回去注意安全。”
“嗯。”
男人偏头看她一眼,没说多余的话。
风把她的声音都吹抖了,眼底不明原因的发红,睫毛还潮湿着,嘴里吐出的热气化成一团团白雾,顺着车窗落下的缝隙飘走。
她和秦江雪都没养过猫,租的房子不让养宠物,人生地不熟的也找不到领养,房子到期了没地方安顿它,自己还漂泊不定,哪有能力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至于池庚垚……
算了吧。
他这种人,别说一只猫,就算一个陌生人死在他面前,都懒得眨一下眼。
哪座庙没有几个枉死鬼。
乖乖,下辈子别当小猫了。
梁斯翊一边劝自己,一边埋头赶路,想快快逃离,当作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围巾,她只好用一只手攥着衣服领子走,冻到没知觉了就放在嘴上呵气,手心湿润手背皲裂,冰火两重天。
再次擡头,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14号楼。
凌晨,夜已深了,整栋楼只有501的灯还亮着。这是家,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鹅黄色的光晕很容易让人产生温暖的幻觉。
他还没睡。
他还在等她。
顶着风继续往家走,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加快许多,然而走出去没几步,她忽然停在人行道的一根电线杆旁。
青绿色的松针在地上缓慢积起薄薄的一层,有几簇被风吹到她运动鞋的网面上。
咬了咬后牙,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猛然转身,往来时的门口跑。
门口的路灯早坏了,没有车灯,黑漆漆一片。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找了一圈。
小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