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天色阴沉,梁砚声看过今天的天气预报,不会下雨,便懒于带伞。
空气潮热,潮气黏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劝退人们想出门的念想。
她对此无所谓,短T配长裤,多背了个斜挎包,简单地装了一点东西。
在去往清善工厂前,她先去了一个地方——
青山观。
青山市最初的道观。
相传有方士路过此地,见这地方荒芜贫瘠,当地人穷困潦倒,便散播学识,传授强身健体的秘法。随后几十年发展,此地的人们安居乐业,开垦荒地耕种,得以生存发展,变成了现在的市区。
方士离开前,赐名此地青山,寓意如青山般高远常青。
道观建起,也赐名青山,想顺着此名,可惜天不遂人愿,青山观日渐没落,道士一年比一年少,也少有人再来祈福烧香了。
观内清静,只有她一人踏足此地。
两年前,她曾来过这里。
那时候马上中考,她和梁砚回一起来这上香祈福,当了次迷信的人,希望能一起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
或许当时的祈愿有效,他们真的考上了。
穿过前面的走廊和房屋,她来到供奉香火的地方。
她看了眼时间,还早,去拿了三根香。
香一点燃,便变成烟向上飘去。三缕青烟如三条灰色的线,不断向上,逸散在空中。
梁砚声顺着之前的记忆,拿着香的手举至眉心,合上眼,弯腰拜了三次。
三根香插在香灰中,随着其他燃烧的香一起在风中摇晃。
起风了。
缭绕在上空的烟被吹到她身上,梁砚声避开顺风的方向,到了一棵古树下。
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她仰头看去,绿叶中的红色丝带也在飘动,阴沉的天空下红与绿交织,鲜艳如初。
她鬼使神差地抓住其中一个飘带,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愿望——
让妹妹快乐。
又有风起,红色丝带从她手中被风带走,轻飘飘地荡在树枝上,卷起又舒展。
略显稚嫩的字,像是幼童写下的。
她想起梁砚回的字迹,他的捺总是直接划下来,唯独「妹」字的捺会收住,加顿笔。
这是他最初会写的字,也是他最初教给她的字。
她低下头,掩去眸中思绪,准备离开这。
一转身,一个身着黄色长袍的老者站在香炉旁,烟吹过去,总从他身边绕开,不沾他衣角一点。
梁砚声注意到他,停下脚步,行了个拱手礼。
他面目平静,下巴蓄了些胡须,耳顺之年,身形却直,头发花白,却不见老色。
“多久了,青山观不曾来过你这样的人了。”
老者目光悠远,说话似叹息。
她放下手,看向眼前的香炉。
“我很特殊吗?”
“双生血脉,一鬼一人,按世人眼光,足够特殊了。”
闻言,梁砚声没什幺情绪波动,她目光依旧注视前方,不为所动。
“可你并无邪念,既来之,则安之,青山观不会驱逐你。”
“一方容我,不代表世俗容我。”她这才看向身旁的道士,“我这局,如何能解?”
他仍看着面前的香炉,香烟吹来,也绕过梁砚声。
“天地千古一律,不为人动。
“不过是吐丝自缚,不能自拔。”
梁砚声难得听到这种话,她静静咀嚼这两句话的含义,在香烟又一次飘远时,她道:“作茧自缚幺?我倒也算。”
“旁人听我这话,这会总会有几分恼怒,你和他们倒不一样。”
“您说的,一鬼一人的血脉,当然和旁人不一样。”
“哈哈,伶牙利嘴。”老者爽朗一笑,转身正眼打量她。
“你倒剔透,但知行难合一,你真的做足准备,应对未来了吗?”
“我不需要未来。”
她擡眸,看向阴沉的天穹,有一瞬间,她看到了许多离现在遥远的人和事,它们潜伏在斑驳陆离的回忆里,伺机啃咬她的理智。
“呵呵,不必如此武断。
“命运自有决断,何需操之过急。”他捋顺胡须,话语似发问似阐述,不知问她,还是问另一人。
梁砚声弯唇,笑容很浅,转瞬即逝。
“也许,并不是在急?”
她转过身,擡脚离去。
“我该走了,有缘再会。”
老者目送她离开。
她踏过石板,背影恍若与这个被灰色笼罩的世界融合,但脊骨挺拔,身姿亭亭,像被磨出坚韧的松,有了独特的魂,难以忽视。
“双生血脉,两重命运纠缠之人,你能走出怎样的路?”
老者低声呢喃,空旷的观内,唯有树叶随风作响,给予回应。
青山观向北,十多分钟的脚程就能到达清善工厂。
清善工厂的规模早已不复当年,现在只剩下几个孤苦无依的厂房立在破旧的大门后,来年这里也将被铲平,那些旧日的往事更少人记得。
推开吱嘎作响的生锈大门,梁砚声站在门口,思考在哪里等待。
空气中隐隐有波动,指向其中一个矮扁厂房的天台。
那就去那。
她迈开腿,朝那处走去。头顶天色阴沉,暴雨将至。
厂房的地上都是长久积蓄的灰尘,踏上去像踩在薄薄的雪上,身后落下一串脚印。
梁砚声从曲折的楼梯绕上去,拨开天台的门,入目是云迷雾锁的天。
阴云密布,厚重得要把房屋压塌。灰色的云割据一方,云与云之间能看见一线缝隙。
两层高的房顶,她站在边缘,垂眼俯视工厂大门,手指摩挲着脖颈快好的疤痕,无声微笑。
房顶吹来的风凉爽,失了潮气,裸露在外的皮肤复上一层冷意,溜进裤管,从里到外凉了一遍。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夏日的天,他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口罩,整个人裹严严实实,不愿露出一点皮肤。
他往梁砚声这看了一眼,看到人在,快步朝他走来。
“鱼咬钩了。”她出声,声音混在风里轻轻飘走。
不足一分钟,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梁砚声转过身,微微诧异。这人脚步听着有些重,但人看起来挺瘦。
“东西?”她简略地表达自己的需求。
来人脚步一顿,从怀中掏出镜子,是她从照片里看到的样子。
随后他不动了,梁砚声也不动,静静注视眼前的人。
天地变色,而她目光平静,平白让人紧张。
在面前人即将退缩前,她开口:“不过来吗?”
她继续道:“最近发生了挺多事,我想找人聊聊。”
声线轻缓柔和,将平日所见「假砚声」的模样模仿了十成十。
来人明显放松下来,他捧着镜子,走过来交给她。
梁砚声粗略扫过镜子,确定是照片记录的那面,接过来放在一旁。
“最近过得怎幺样?”那人率先发问,声音沙哑,是个男人
“不算多好。”她垂下眼,看着一股落寞样。
“我也是没办法,只有变成这样,你才能继续活下去。”
她敏锐捕捉到一点信息,迅速作出反应。
“这样活着,真的好吗?”她闭上眼,不愿面对现实一样,长叹一声。
“怎幺不好了,你还活着,能借着这个身体游历四方,也能去给你爸妈上坟,难道让你们在地下团圆才叫好吗?”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他偏过头,再说话时语气缓和许多:“你也别怪我,毕竟这具身体原来盛的也是个恶鬼,你替了她……也不算有损阴德。”
“是吗?”一道声音从耳畔幽幽响起,低语如诅咒。
下一秒,一条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套上脖子,猛然收紧。
男人呼吸一滞,他下意识将手伸向某处。梁砚声早有准备,一脚踢向他的腿间,接着踹向他的膝窝。男人一弓腰一跪地,她继续踩上他的脊背,力道很大,直接让人趴下。与此同时手上绳子更用力收紧,一条腿单膝跪下压住他,切断他想掏家伙的动作。
他的帽子早已滚落一旁,脸上的口罩加剧他的窒息程度。
“反应很快嘛,但是……比得过我这个恶鬼吗?”她语调悠闲,慢悠悠地说,最后痴痴地笑起来。
她望着他涨红的脸,松了松绳子,看他因突然吸入过量氧气而咳嗽,又倏然把绳子拽紧。
“附身幺,不敢以真面目见我?是怕被「她」发现,还是怕被我发现?”
刚才过重的脚步声,其实是两个灵魂的重量压在这个人身上。
“你这样,不怕有损阴德吗?”
她说话时,就松开绳子,反问完,又猛然把绳子收紧。
这样来回几次,男人面容扭曲,一张嘴不知道张嘴喘气还是流口水,胸腔里发出嗬嗬声,像破败的风箱。
看人暂时失了行动能力,梁砚声把他的手捆到背后,拿出藏在腰后的水果刀,抵上他被绳子勒出红痕的地方。
“现在,回答我,你是谁?”
她看着他发紫的面庞,被逗笑了一下。
“机会一次,把这个人杀了,你也就死了吧。”
男人听清了,张开嘴,口齿不清还是用力道:“赵……赵……赵敕。”
话音刚落,天空轰隆一声惊雷,好像在头顶滚过。
她察觉到男人一抖,轻嗤他的胆小。
可旋即,阴沉的天蓦然降下雨,像乌云酝酿已久的大雨,下的又快又急。
梁砚声微微皱眉,没有动——已经来不及躲了。
她低头看着男人的脸,看到他的头发被打湿,肩膀上的衣服迅速湿透,身旁的水泥地被雨染深;而她身下的地干燥,身上未着水痕。
头顶传来雨水拍打什幺的声音,梁砚声听到,反手握刀,掐住赵敕的后颈,保证他不能乱动,缓缓擡起头。
时间仿若停滞,随着她一寸一寸擡起的眼流动。
头顶,突兀出现一把黑色的伞,从一旁倾斜过来,挡住落下的雨。
她心下一紧,在雨继续下大之前,转头看向伞的主人。
在即将把刀刺入对方的胸膛前,她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眉眼和自己如出一辙。
梁砚声身形一僵。
原先没有人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高瘦少年。
他站的笔直,身上黑色的半袖长裤湿了一半,在阴雨天里,裸露在外的皮肤白森森,手背的血管清晰可见。
见她发现自己,他唇角浮现淡淡的笑,代表问好。
随后他在她的注视中蹲下,漆黑的瞳孔逼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梁砚声张开嘴,喉咙冷涩,一时失声,而舌尖用力,强硬挤出一声: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