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的苍穹下,梁砚声和梁砚回无声对视。
他狭长的眼注视她,因向下看她,眼皮微微耷拉着,长而密的睫毛格外明显。
她呆愣一瞬,从见到梁砚回的震惊中脱离,迅速思考当下这种情况的最优解。
还有许多事没问赵敕,可但凡问了,和在他面前说真话有什幺区别。
“那个,再不管要死了。”他好心提醒她。
她反应过来,看向地上的人,自己的手还掐着这人的后颈,见到梁砚回后下意识收紧,她力气本来就大,这会马上又要把人掐窒息了。
梁砚声松开手,想到现在梁砚回在这,男人跑不了,便收起水果刀,把人翻过来,让他脸朝上。
赵敕看到两个人,迷迷糊糊说:“怎幺变成两个了,两个恶鬼……”
她拍了拍他的脸,让人清醒些。
冰凉的雨水和脸侧的痛感让赵敕意识到自己在哪,他紧绷地看向“两个”梁砚声,不敢乱动。
只能现在问,此刻眼前的人生死一线,最能得到真话。
“赵敕。”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梁砚声就意识到什幺,她问,“你认识严晓言吗?”
“谁?”
“我妈。”
“认识,认识。”
“你要来我家,对吗?”
赵敕点头。
“和我说说你什幺时候要来,那天要干什幺。”
他不敢懈怠,全说了出来。
“到时候按我说的做。”
她的声音在雨中清晰地传入赵敕的耳朵,他听到了就点头,一连下来点了十几次头,让她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缺氧坏掉了。
“还有一个问题——”她目光审视他,前所未有的阴沉,“「假砚声」是谁?”
“严童瑾。”赵敕毫不犹豫道,生怕她再勒死自己。
“谁?”
“严童瑾,严厉的严,童话的童,瑾瑜的瑾。”
“这幺清楚,你找的?”
“不,不是,是……你妈。”
梁砚声并不意外,面色如常,继续问了很多。
镜子的问题依旧是个谜团,赵敕不知道,是严童瑾给他的,让他保管。
严晓言口中的赵大师确实是他,是母亲从老家那请来的通鬼神的人。严童瑾也是老家那边的人,她爸和赵敕熟识,赵敕就帮着照顾一下严童瑾。
至于灵魂被严童瑾代替的事情,两年前有人咨询过给人换灵魂的事情,但并没有让他参与。
“记住我说的话,如果你选择忘记或背叛,我会来找你的。”
少女摆出一张好看温柔的笑脸,赵敕只觉得下一秒恶鬼就要来索命。
而她一旁的少年表情很淡,和她柔和的面庞截然相反。
天上的雨还在下,连缀落下,激起一圈一圈涟漪。
梁砚声静静凝视躺在地上的人,无需做什幺,也不需要要挟他,就能让人听进去自己的威胁。
因为她是他们这类人最恐惧的、套着人的皮出生的、天生的恶鬼。
——他们都这幺说。
赵敕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换,狠狠点头。
随后她留了他的电话,把绳子解了,放人走。
他人没事,就是憋惨了,从地上起来的时候有些踉跄,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跑了。
她目送他下房顶,起身把放在地上的镜子捡起来。
镜子前后都打湿了,她简单用手抹了一把,装进斜挎包里。
包内的布料贴着没擦干的镜子,冰凉凉的,因为重力贴着她的腿侧,冷意也顺着贴过来。
梁砚声没再调整,擡眼任自己撞进一双黝黑的眼中。
她听到的,梁砚回都听到了,她不想让他知道他也知道了。
除却刚见到他时的惊讶,她隐秘地感受到一点快意。
多发现一些,再多发现一些,发现她不可明说的心思,她就不用苦苦隐瞒了。
一起承受,一起折磨,一起痛苦,这样才配得上他们双生子的身份。
她的欲望在心底膨胀,说的话截然相反。
“你怎幺找到我的?”
梁砚回看着她,淋湿的手指按住她心脏处。
“你忘了吗,一人一鬼的特殊血脉,我对你的感应比任何双生子都强。”
他说完,收回手,她心口处的衣服洇出深色的痕,凉而潮。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他对自己的感应就很强,玩躲猫猫怎幺都能找到她,她每次都指责哥哥作弊,和他吵的不可开交。
结果不过几分钟,梁砚回找到好吃的好玩的,她就屁颠屁颠跑过来,和他一起吃。
谁让小时候吵架吵的厉害,和好也快,现在吵架吵的沉默,还会冷战。
不过两年,和外界失掉感知太久,连这件事也能忽略。
原来是自己把自己供出去了。
“没忘。”最后她只得说。
梁砚回看着她,注视她的眼睛,企图找出她被撞破“好事”的无措,可她目光平静,并无被揭发的慌乱。
消失的两年,她也在成长,心智比从前成熟,似乎也更不计后果,不在乎自己恶鬼的身份。
对于她会私自行动,他并不意外,她一直在隐瞒什幺,他能看出来。一路跟过来,既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也是为了知道她隐瞒的事情。
但当听完她和名为赵敕的人的谈话,他才发现她藏了这幺多。
这些被隐藏的已无需再过问,梁砚回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梁砚声,为什幺瞒着我?”他道。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无措。
梁砚声想过他会质问,或许会生气,会失望,但没想到他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为什幺”。
偏偏她无法回答。
她低下头,躲过他的视线,注视他的锁骨,左边锁骨下方,就是他跳动的心脏。那是他们在母体内共同孕育的,吸收同样的养分,同血同源的心脏。
她想这颗心脏永远跳动。
“你没必要为我涉险。”她又一次隐藏真话。
但梁砚回知道,她又撒谎。
他不再追问,看向她站的边缘,离坠下只有一步之遥,刚才她就是在这把那个男人制服。
他拉过她,让梁砚声远离房顶边缘。
“先回家,这里冷。”
她注视他们交握又分离的手,沉默不语。
雨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针,扎在地上。
她亦步亦趋跟在梁砚回身边,看他带着自己走出清善工厂,路过青山观。
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他们路过。
“哥,这里面的道士很厉害。”她道。
“我知道。”
“他不想杀我。”梁砚声注视面前的雨,兀然笑了,“和你一样。”
梁砚回撑伞的手一顿,脸上神情不改,“没做过十恶不赦的事,哪用去死。”
她笑容更大,“嗯,还没死。”
但早已有人为她拟定罪孽。
从降生那天起,她便背负罪孽,身为恶鬼便是原罪。
可她偏偏拥有和另一个人相似的皮囊,一样地在世上生老病死。
是人是鬼反而变得模糊不清。说不是人吧,能吃饭,知道疼,会生病;是人吧,魂是个恶鬼,还是个属阴的女子,天生力气大,在家人眼里总能招致灾祸,带来厄运。
她还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哥哥,更应是罪上加罪,不得好死。
而面对这场雨,她反而想起十四岁的那场大雨。
世界浸泡在水里,她的眼睛在流泪,衣角在滴水。
那天,有人抛弃她,想让她死,有人不顾一切找到她,把迷途的她带回家,给她生路。
从此爱恨倒转,恩情逆行,她的馈赠都流向非父非母的血亲。
有雨水扑面,落在唇上,无色无味,把她拉回现实。
他们已经走远,青山观变成身后的背景,梁砚声看向身旁的少年。
她握上他持伞的手,把倾斜的伞摆正。
人也跟着靠近他,压缩两个人在伞下占的空间。
相比不被雨淋,她更喜欢两个人一起被雨淋。
“怎幺不多拿个伞。”
“为了追你。”梁砚回任她靠着,持稳伞,“你背了个包还不拿伞。”
“天气预报说不下雨。”
“笨。”他毫不犹豫道。
“淋湿的也是笨蛋。”她回怼。
身后落下一串雨水的脚印,映出他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