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在岸边的荷舟随波荡漾,闻言绿衣的神君顿了一刹,面上依旧是温润的神情,“能被帝女殿下记得,是下神的荣幸。”
巫池站在伏玄身侧,静静地看着对面面若冠玉的神君,察觉到他的目光,怀玉坦诚地与他对视,勾唇轻道:“想必这位就是巫池龙君了吧。”
“下神见过怀玉神君。”
放开握着佩刀的手,巫池弯腰同他行礼。
怀玉微微颔首,转身上了荷舟,“殿下,夜里霜重,不如早些启程。”
浅淡的眸子落在年轻神君面上,伏玄笑着点头,“神君说得是,巫池,这便启程吧。”
闻言帝女殿下身后的龙君自然而然地登上荷舟,伸出手让伏玄搭着上舟。一旁掌舟的神君默然地看着两人的动作,眸光在将自己和伏玄分开的人身上停顿了片刻,复而垂眸无声低笑,向舟中注入神力往江心驶去。
江介凉风翻滚入怀,伏玄默默压下飞起的衣袖,状似无意地开口,“怀玉神君喜欢犀香?”
一旁凝望正江心的神君诧异地转头看她,“帝女殿下何出此言?”说罢立刻意识到什幺,还没等伏玄再答便柔声说道,“下神府中点着许多犀烛,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身上沾染了些。”
“殿下不喜欢幺?”
犀烛……,伏玄笑着摇头,“只是好奇,神君不必介意。”
小舟行至江心,宽阔的江面倏尔破开一面水镜,伏玄沉静地看着镜中波纹荡漾,眨眼间眼前景象立刻变幻,下一秒几人就已身置江神府邸前。
眼前的神柢合百草为廊,庭中石兰铺张,桂木为栋,薜荔为帷,是标准的江神府邸模样,惟有不同的是,府中所用灯笼灯芯竟全是犀烛。夜风吹过,燃烧的犀烛散溢出缕缕幽香,正是先前在怀玉身上闻到的味道。
穿过九曲十折的庭院,怀玉在一处小院前停下,“殿下,今夜时辰已晚,殿下与龙君舟车劳顿,就先在这院子休息一晚吧。”
伏玄目光停留在稍显幽静的院内,微笑着开口,“那便劳烦神君了。”
吹燃房内的灯火,巫池合上窗棂,确保周围没有异常气息这才转身去问玉榻上的伏玄。
“殿下如何看?”
车马奔袭了一天,伏玄早有些疲惫。压下哈欠,她低头去看正跪在身前为自己脱靴的神君,语气略微倦怠,“你说怀玉身上的鬼气幺?”
满室烛火将帝女的脸映得熠熠生辉,伏玄百无聊赖的伸出指尖去接床头的烛火,“这不是很明显幺。”
少女微微呼出一口气,指尖跃动的烛火应声而灭。
“他在养鬼。”
换好鞋袜,巫池又去解她头上繁杂的发饰,开口嗓音低沉,“那为什幺要辞去江神一职?”
房内犀烛燃烧,吡啪作响,沉默了半响,伏玄轻声开口,“不知道,或许与他养的鬼有关?”
话头顿了顿,她转头和他对视,“你可知怀玉的身世?”
巫池摇了摇头。
像是突然有了新兴趣,伏玄倏忽朝他粲然一笑转过身去催促他,“那快些替我弄好头发,我慢慢给你讲。”
正慢条斯理拆卸发环的人点了点头加快手上的动作,将少女头上的发饰拆下又将柔顺的长发拢起用发带束好搭在身后。
等到巫池沐浴整理好自己,伏玄早换好衣裳坐在玉榻上等他,少女的衣袖顺着擡起的手臂滑落在臂弯处,露出一节皓腕,腰身束了根掐腰丝带更显纤细,一双清明的眼眸落在手里的小玩意上,眉头紧皱似乎正烦恼着。见他推门进来,伏玄儓头随手将东西丢在榻上,笑盈盈地向他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这边。
青衣的少年脚步一顿,喉结无意识地滚动,垂眼敛下情绪这才擡脚向她走去。
刚在她身边坐下,不安分的帝女殿下立刻去玩巫池的衣带,白皙的手指勾上衣带末尾再一圈圈地缠上手指,眼看她就要将自己的衣带扯开,他这才伸手将那几根带子从她指尖解救下来,缓缓开口道:“殿下不是要同我讲怀玉神君的事吗?”
从被褥里捞起刚才丢掉的小玩意,伏玄这才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仿佛刚才想起这事一般。
“你知道怀玉是玄龙哪一旁支的吗?”她倚在巫池腿上,擡眼嗓音轻柔地问他。
“吉夷氏?”巫池眸光停留在她面上,仔细思索了片刻才回答她。
啪嗒一声,精巧的九连环终于被解开,伏玄示意他伸出手,将东西放在他手上,这才缓缓开口,“不是,是涿光氏。”
巫池接过已经被打开的九连环,刚被丢弃的玩具上还残留着伏玄的体温,他将几个环扣摆整齐,突然想到什幺,手上的动作一顿,“涿光氏?那个与空桑氏通婚的涿光氏?”他儓头和她对视。
假如是空桑氏的孩子他为何这幺多年从未听闻?空桑氏行事向来张扬,这幺多年只听说有一个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儿子名为明吉,还从没听说过怀玉之名,巫池默然无言。
“正是,”伏玄微微点头,“空桑氏有两个孩子,兄长怀玉,其弟明吉;怀玉寤生,不被空桑氏所喜,因此整个玄龙一族少有人知其姓名。”
寤生……?
巫池瞬间了然为何从没听说过怀玉之名。
原因无它,空桑氏身为凤凰,不同于其它神族可以依靠神树孕育后代,每一个后代都需得自己生蛋然后孵化,哪怕是和其他神族通婚也是如此。而寤生恰是每一个空桑氏女子生育时最不愿遇见的事,寤生子生产时卡在生母腹中,若不及时取出母子都很有可能因此殒命,因此最是受空桑氏避讳厌弃。
“那为何怀玉在漠河做河神?”
神界并不如人间定要长子继承家族之位,涿光并非小支系,即使是寤生,怀玉与明吉也应当都有做族长的权利。
将九连环收入袖中,巫池一面问她一面去理她铺开在被褥上的长发。
“是他自请去的,他说自己并无继任父亲族长之位的意愿,只愿寻个闲职静心修行,漠河地偏,恰好适合他。”
伏玄手颐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口,不觉回忆起很久之前她见怀玉的情景。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个从小隐忍守礼的空桑氏后裔。彼时她年纪尚浅,不过是玄冥帝君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娃娃,在玄冥大殿,她在父亲怀里看到阶下低眉行礼的怀玉。一身水玉色衣裳,面色平静,即使是面对帝君依旧不卑不亢,礼数周全,毫不出错,明明只比自己大两千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当时她是如何评价的?哦,她想起来了,她跟父亲说,怀玉此人,克己慎行,全无玄龙之资。
时隔一千年再次相见,她起初还以为是芯子换了,心有警惕,但见他依旧是那副克己慎行的模样,便立即肯定面前的人依旧是从前那个全无玄龙之资的怀玉神君。正因此养鬼一事才叫她颇感意外,豢养鬼魂无论如何都绝非君子之道,何况鬼气阴寒,有害修行,这简直太不像是怀玉会做出来的事了。
眼看自家殿下似乎在想什幺,还越想越头疼,巫池没忍住弯起唇角伸手去抚平她拧作一团的眉毛。
“睡吧殿下,有什幺事明日便知。”
知晓她有许多疑惑,但与其胡乱思索不如明日直接询问本人。贴心的龙君起身吹灭烛火,又吹开窗棂,在她身边的侧卧躺下。
夜色透过窗户洒进室内,江神府邸的月光似乎没有人间明亮,丝丝缕缕落在地上漾出波纹的模样。
借着月光,巫池看见自家殿下的脸颊,一双清澈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丰润饱满的唇在月光下娇艳欲滴。
闭了闭眼,巫池再度开口,声音略显沙哑,“殿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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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寤生”跟《左传》中:“庄公寤生,惊姜氏”有所不同,因为设定原因所以做了一点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