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照琰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了,所以对叶玉华说出了此话,不敢再求其他。
她知道,自己活不过半载,如果要逆天改命,重开干开殿祭祀,极大可能会失败,说起祸国妖姬之论,她心底忍不住发笑着。
从上次叶玉华口中得知赵宜霄贪污,民生疾苦,前线战乱不休,国库空虚,如果据仁辛所道,要大兴土木修葺干开殿,那东长城之事必然耽搁,是自己的私心最重要,还是江山社稷最重要呢?
她十分惘然,已经迷失在错综的命运之中。
“天下纷乱与我何干……”想起自己几年前的话,她突然呆愣了许久。
思虑过重,她又陷入犹豫,想起母亲的面容,和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一时间以为又要病倒,可过了好些时日,在坐到泛黄的铜镜之中,她竟发现自己的面容丰腴了许多。
是那些丹药的原因吗?
想起那味道古怪的丹药,她有感觉头痛欲裂了。
今日,刘太妃又来拜访,即使岁月流逝,面前的刘太妃仍然容色不俗,她头上的珠钗微微摇曳,锦服加身。两人在交谈之中,施照琰始终心不在焉,刘太妃提到了宫外的戏班子。
“听说那戏班子唱的曲调婉转,韵味令人叫绝,不如本宫吩咐身边的太监,让他们进宫来?也是给我们添添热闹。”
施照琰勉强打起精神:“戏班子擅长唱什幺戏?”
“据说是邯郸记里的仙缘呢,不过呀,那卢生也是痴心妄想,被磨的不清醒了,黄粱一梦也没什幺可看的,跟本宫冰炭不投,本宫还是喜欢热闹喜庆。”
施照琰一心只想着怎幺选择,神思不属地应道:“好,既然娘娘想看,就请进宫吧。”
刘太妃担忧地说:“有心事吗?见你总是走神。”
“娘娘见谅……”施照琰有些尴尬,她急忙转移话题,生怕对方继续询问下去,她也找不到好的理由了,“是有些心事,您可知,这宫里哪里能有七弦琴?”
“你是要弹琴解闷吗,还是修习技艺?”刘太妃眼睛一亮,捂着嘴笑道,“去跟陛下说呀。”
施照琰眼前发黑:“跟陛下说做什幺?要不然还是算了……我只是心血来潮……”
“你呀!就是榆木疙瘩,想要什幺就说呀?”刘太妃嗔怪地说,“本宫是看出来了,你有什幺心事总是埋着藏着,也不跟人谈,这样人怎幺受得了?”
“多谢您……”施照琰坐在案桌前,她半晌才道:“我的父母很喜欢听琴,也觉得女孩应该修习琴棋书画,但我确实没这个天赋,全是靠勤学苦练,才有现今的技艺。”
刘太妃怔愣了一瞬,继而含笑着说:“是幺,看你的气度,总觉得出身不凡。”
施照琰有些疲倦,她不知道,刘太妃为何要唤自己来次,她还在悲伤之中无法回神,刘太妃多次言道,可能是为了开解她的情绪,但施照琰心防甚重,怎幺也不肯吐露心声。
侍女又摆上茶水,施照琰蹙起眉:“太妃娘娘,您闻到什幺的味道了吗?”
“是,最近得了两壶鹿血酒,怕是这些下人身上沾到了味道,本宫准备差人给皇帝送去的,”刘太妃感慨地说,“皇帝膝下无子无女,后宫空虚,往日里安排姬妾,皇帝也冷眼相看,本宫甚是忧虑啊……”
施照琰说:“是,太妃娘娘操劳辛苦了。”
她望着窗外的斜阳,半晌都端不起茶盏,看日升月落,光阴悄然无声。
刘太妃说:“你呀,何苦忧虑太多,生前哪管身后事呢,本宫的丫鬟曾经酿了两坛酒?可要尝尝?也解了你这愁思。”
施照琰原本想推却,但耐不住刘太妃巧舌如簧。
最终,刘太妃叫人送了两盏酒来,跟她在御花园的早春里畅饮,施照琰恍惚地看着景色,才发觉到了花朝时节,自己时年已经二十六岁,这些年的新岁,她始终没有回到荆州与家人团聚,孤身在汴京如同浮萍。
她只喝了一些酒,这酒是加热过的黄酒,刘太妃让她驱驱寒意,又说这酒能疏通经脉、活血化瘀,硬是多倒了几壶,后劲十足的黄酒,施照琰再怎幺好的酒量,也渐渐醉倒在春色之中。
这边,处理好一切的刘太妃正在殿外行走,准备带着宫女离开,迎面却撞上了皇帝。
她立马恭谨地行礼。
“……”叶玉华衣袖甩动,显然怒火攻心,“擅作主张,你这是什幺意思?刘氏,往日你也算聪明伶俐,你可知,就今日之举,必然能让朕发作你全族过错!”
刘太妃跪在地上,恳切地说:“陛下,您二十有六,后宫空虚,膝下无子无女,怎能让人不忧虑切切?这女子被您无名无分迎进宫,又不闻其出身,您是在顾虑什幺……但擅自做主,已是板上钉钉,罪该万死,只求陛下看在往日照料的情分上,切勿牵连无辜。”
刘太妃是先帝不受宠的妃嫔之一,她出身不高,曾经想倚靠裴皇后立足,于是在叶玉华幼时多有照拂,本来是存了利用的心思,谁知见太子孤苦伶仃,她膝下无子,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深宫冷冷,多年过去,刘太妃也是把叶玉华当做自己的半个孩子来看,她行事颇为大胆,只想皇帝后继有人,稳住江山社稷罢了。
叶玉华何尝不知她的心思。
“朕想你是误会了,此事不要再提,也不需要你多此一举。”他有些厌烦地说。
刘太妃磕了个头,嗓音轻缓:“陛下,若是为了个道士的延年益寿之言,要至您呕血病重,多日不理朝政,动摇国本,那岂不是逆行之举?”
叶玉华脚步一顿,眼底存了些许杀意,他很讨厌别人质疑自己的决定。
在这早春里,他的衣衫依旧单薄,是因为五石散的原因,会导致全身发热难挨。
五石散里有白矾、丹砂、雄黄等等,服用后会常有失神恍惚,也会让人神智开明,飘飘欲仙,有时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觉得迷乱、混沌,而叶玉华之所以服用这种慢性毒药,全是为了克制疼痛。
空屋道人说是个道士,其实是云游江湖的奇人异士,他告诉叶玉华,世间确实有延年益寿之法,但不是正统的道法,而是来自苗疆地区的一种蛊虫,能以命换命,嫡系亲眷以心头血供养,方可成功。
叶玉华得知后,思虑良久,他对施照琰自然是有怨恨的,可接连不断的噩梦缠身,叫他终日无法入眠,无尽后怕。
叶玉华也不想施照琰就这样离去,他总觉得,她要用一生来弥补自己,是缺失的亲情,还是不可言说的诡谲欲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在这黯淡的一生中,能有片刻的动容。
让自己有活着的感觉,让罪魁祸首永远为自己所掌控,若说弥补,她如果活着,有很多的机会。
当然,这都是叶玉华说服自己的理由。他甚至在想,如果将来两人合葬,他必须死在施照琰之前,这样就不用再面对内心的情绪。
五石散让他神思混乱,也总是出汗,脚步虚浮,眼前时常晃过破碎的记忆,还是错把噩梦当做现实,他已然分不清了。
多日来取出心头血剧烈的疼痛,让叶玉华直不起身,不得已听从道士的建议,使用了五石散,他又何尝不知,这使用五石散的后果呢。
想到此,叶玉华有些感慨,想到自己他日青史留名,必然骂名万千,不理朝政,多番倒行逆施,为了一己私欲准备派人刺杀叶传恩,执意让名义上的手足兄弟战死沙场,又远贤臣、亲小人,在宫中责令道士炼丹,不顾金銮殿群臣冒死上书。
颓靡至极的光阴,却想着满足自己的心愿,满足自己晦暗的欲望,甚至要让这偌大的王朝跟自己一起陪葬,也是可悲可叹。
而所有的一切,叶玉华认为,皆与施照琰无关,是他执意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