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塔楼常年空置,正常情况下只有每年魔王诞生节的期间白沙林的人过来打扫才会打开灯。现在不是诞生节——卢米是这样解释的——最好别开灯,免得有什幺人被吸引着过来看看是什幺情况谁在这里乱动卢克西乌斯的东西。
是的,他昨天说的“好玩的”就是这个塔楼里下的某个房间里某些属于他那个主人的东西,我一方面觉得,就算卢克西乌斯是个坏人,未经他的允许乱动他的东西也是很不道德的,可另一方面……是什幺啊我好期待……
不开灯,卢米用魔法照明。小小一簇冷火火苗飘浮在我们面前,只能照亮我们周围的一小片空间,再远点的地方就隐没在黑暗里,显得我们正在走的这段路格外幽深。不过和卢米这样总是嘻嘻哈哈的人同行去哪都不可怕。如果这是在拍恐怖片,这个人一出场大概就会被导演轰走,因为他是那幺无畏又快乐,会把所有恐怖的氛围都驱散。
“这种魔法是精灵们在夜间庆典上常用的仪式魔法,”并不清楚我知道冷火,卢米给我介绍起它来,“没什幺攻击性,但是特别漂亮,你看,它的颜色会一直变,而且熄灭的时候会像花一样绽放——”说着他变出更多簇冷火,它们以一种有节奏的方式在我们面前飘舞起来,次第熄灭,那如同小型烟花般的美丽景象在我眼前又一次出现,比我第一次和瓦尔德学习这种冷火时尝试的那种往头顶乱放花的形式要更加美丽,四散的火星在迸射的过程中形成的花朵似的图案,最终一切消散在黑暗里。
卢米重新变出照明的冷火。
“白沙林每年都会举办类似的庆典,那时候点燃的冷火比更耀眼,更华美,就像外边一样……”
哇,他们在白沙林会过精灵的节日,没有嫌那是“奴隶才过的节”。要是有一天我能到那里看看……
呃,算了。白沙林可是那个卢克西乌斯的领地。
“你跟着罗莱莎莉亚大人学精灵语时有没有读到过‘若尔金斯派勒克拉’这个词?说的就是这种火。其实完全直译的话,只有‘派勒克拉’代表‘冷火’的意思,‘若尔金斯’是古代精灵语的构词痕迹,代表这种魔法是通俗的魔法,所有人都能使用的魔法,与一些有血统或别的条件限制的魔法做区分。”
我很惊讶,罗莱讲到这里的时候只是简单地告诉我,“若尔金斯”的意思是魔法。
“你好博学,还懂古精灵语啊,卢米!”我佩服地说。
“哈哈——其实我只是恰好知道这个。是我弟弟比较懂,我听他讲的。”
总是听他提起主人,提起卡狄莉娜,提起同事们,提起母亲。头一次听他说起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
“嗯……他是我母亲和另一个精灵奴隶生的精灵奴隶,比我这个半魔还要弱,按照魔界的观念,他其实不能算是我弟弟,就像我和你不能算是兄妹一样。他平时的爱好就是躲进某个僻静的角落阅读,带字的纸他就爱看,什幺犄角旮旯里藏的书他都要翻出来读一遍,于是知道了很多冷僻的知识。有时候他会把他读到的东西讲给我听,渐渐的我也就跟着变得博学了很多呢,哈哈哈!”
“听起来你弟弟的性格和你好不一样啊……”卢米这幺外向跳脱的人,居然有个那幺性情沉静的弟弟?
“是啊,种族都不一样……”他说到这里,撇撇嘴,“而且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界出生的奴隶,这里的人常有的那些观念他都有——他一点都不把我当成哥哥!他觉得他是精灵我是魔族我俩不算一家人!”
啊?可你刚才还说他会把他读到的知识讲给你,听起来那幺温情啊?
“我很受我那个主人重视,算是半魔里有一点地位的仆役,”他说,“但是他嘛,一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精灵奴隶。而且他是男的,我那个主人睡谁都睡不到他头上,他可能一辈子就是做个没什幺存在感的羸弱的奴隶……所以他经常会遇到什幺麻烦,有人欺负他了,或者有人抢了他什幺东西,然后他就会来找我。他没事的时候对我又疏远又冷淡,和别人一样带敬语称呼我‘阁下’,好像叫声哥哥会让他舌头疼似的,但是一有什幺事求我,就挂起笑脸管我叫‘亲爱的哥哥’了,特别特别明显——他是不是很可恨?!”
呃,要真是像他说的那样,他弟弟确实是挺让人不舒服的,但是……真有人会表现得那幺明显吗?他弟弟还读了那幺多书,按说不应该很有修养吗?怎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哥哥啊!
我严重怀疑卢米是不是又用他风格化的说话方式把他弟弟对他的态度夸张了,可能这个精灵弟弟只是平时有点高冷?就像卡狄莉娜小姐那样?向他求助时可能只是出于美好的感情而叫他哥哥,但在敏感的卢米听起来就是前倨后恭平时不爱搭理他求他办事时却装样子套近乎……
“我觉得……他还会和你分享读书心得的话,应该心里对你还是挺亲近的吧?虽然态度让你不舒服,但可能也没有你以为的那种坏心思?”
卢米一时没回答,一言不发地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我有点忐忑——我毕竟没见过卢米的弟弟,也没准这个读了很多书的精灵就是书都白读了,做人都做不好。
这幺过了一小会,他突然侧过头垂下眼睛看着我,脸上虽然是一副笑容,但我和他相处出来的直觉告诉我:他要开始嘲讽我了!
果然,我听见他说:“瓦琳娜瑞亚,我真希望我有一双你这样的眼睛,看到自己面前的人对自己笑就想象不出来对方在自己背后骂自己的模样——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哪怕看的是这片永夜的魔界,也会觉得这里处处都很美好吧?”
啊啊啊啊他好讨厌啊!!!
“我告诉你——我现在看出来你正在心里骂我是个弱智了!”
“哈。我没有。”
“我又没见过你弟弟,我按我的常理推断一下推断错了本来就是正常的——谁叫你要问我!你要是只想要我认同你的话你别用问句啊?”
他没说话,而是不停地吹气——是的,吹气。他面前的那簇冷火被他吹得像霓虹灯一样飞快地变幻颜色。
天啊,他看起来好幼稚,明明我现在才是一个需要表现得幼稚的小孩……但我是不会学他的,就算是我真的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都已经不会通过做这样的行为来让身边人知道我很生气了。
突然,卢米停下脚步。我戒备地望着他。我可还没忘记他之前跟我说过,在看龙回来的路上我惹他生气的时候他想直接把我仍在半路不管。该不会今天的活动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吧?小孩子气的卢米因为生我的气不想带我去看那个“好玩的”了……虽然因为他没告诉我到底是什幺,要真的说看不到了,我也没多少失望……
他又开始说精灵语——昨天还抱怨梦里的母亲和他说精灵语,他自己明明比魔界的精灵还爱说精灵语——他弟弟肯定没他说的那幺没人品!是他自己看人看事太阴暗了!
好吧他到底在说什幺我努力分辨一下……呜呜他说的好快,罗莱的考试都没这幺难……他叫了我的名字,该不会是在骂我吧?他说……他说……道歉?
似乎是终于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代表我困惑,他停下来,问我:“你不会是完全没听懂吧?”
“呃……我听懂了!我接受你的道歉,卢米!”
他一副无语的样子,又开始嘟囔起精灵语:“好吧,我应该想到,你那个老师能教会你什幺精灵语……”抱怨完,他换成了魔族语:“我刚才是说,我很抱歉,我本无意让你怀着这样不愉快的心情来到这里去看我接下来打算给你看的东西。你说得对,瓦琳娜瑞亚,要是我不想问你,我就不要问;既然我问了,我就应该接受你会说出和我不一样的想法。你和我本来就是非常不一样的两种人。”
他翻译了一下,我感觉我差不多都能领悟到刚才我听到的那些词都是什幺了。
“噢……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卢米……我觉得有时候你可能把我想得太年幼,太单纯了,但其实我没那幺傻……”
“你是不傻,但你对这里的人普遍有多坏缺乏了解,”他说,“这既让你眼里的世界很美好,同时却也让你因为对邪恶的忽视而陷入危险。”
虽然他这样教育我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关心爱护,但我听着他的话,感觉很不爽。
“……我眼里的世界并不美好,我讨厌这里,卢米。”
“嗯……哈哈——我也讨厌这里。在魔界,作为魔王的孩子,你能遇到的所有人都很坏,以后你就知道了,瓦琳娜瑞亚。”
他真是个偏激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很坏,卢米,”我说,“你就不坏。”
他闻言,一阵哑然。
“……我还以为你会拿你那个孪生兄弟反驳我呢。”他说。
呃,瓦尔德……瓦尔德对我是不坏,但对别人……我不好说……而且瓦尔德长大了后什幺样,我更不好说了……
“我的孪生兄弟当然也不坏,”我昧着良心用笃定的语气和卢米说,“还有卡狄莉娜小姐,也不坏。不坏的人还是很多的——我不是也不坏吗?”
“哈哈哈——你还是个小孩呢,瓦琳娜瑞亚,现在夸下海口说自己不坏,以后变坏了不惭愧吗?——哦,要是真的变坏了的话,确实不会为自己的改变惭愧!”
“我知道我是不会变坏的!”我大声说。这个我是真的可以笃信——我是成熟的成年人了,不是容易被影响的小孩。
“好,你不会,瓦琳娜瑞亚……现在,来开心一点吧。我带你来的是个对我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我希望是和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分享这里……”
他转过头去,擡起手,抚摸墙壁上的花纹。我看到他按照某种特别的规律在墙上注入他的魔力,某一个时刻,法阵突然亮起来,接着一扇被隐藏的门出现了。
他握住门把手,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起来。他慢慢把门打开。光落进了我的眼帘,过于强的光。
阳光。
我震惊地跟着他走进去。这是一片被阳光照亮的密林,我们站在一个很高的树屋平台上,苍翠的树冠就像大海的波涛在我的眼前起伏。我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鸟儿的啼鸣,不知道名的动物奔跑时四蹄踏过地面的踏踏声。但是另一方面,我没有感觉到除了我和卢米之外的任何生命。
而且,伸出手,虽然阳光落满掌心,但我没感觉到任何暖意。这是幻景。
“喜欢吗?”卢米问,“这就是阳光——你的愿望现在实现了。”
这不是阳光。但是,他带我来这里是因为昨天我骗他我的梦是看到了有阳光的魔界——我的愿望是看看阳光。
“喜欢!”我告诉他,“我都不知道下次生日送你什幺礼物好了……感觉送什幺都比不上你送我的东西……”
“你送我一个保密的承诺就行了。”他倚着树屋的栏杆,歪着头说,“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是我打扫这里时闲得无聊探索出来的。我们那个主人从来没和我们提过这里,肯定是不希望打扫的仆役走进这个房间,瞎碰这里的东西,哪怕我们是他的人。所以,你只要能严格保密,不把这地方说出去,你就算是回给了我相当厚重的一份生日礼物了——你让我活下来了!”
啊!这个人怎幺又随随便便做了这幺危险的事然后把压力放在了我头上,他能不能活全看我嘴严不严实……
“怎幺露出这幺沉重的表情?”卢米笑道,“刚才还说自己不会变坏呢——不坏的话,保守秘密不是很轻松的吗?好啦——”他伸出手,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栏杆上,“你想不想看日出和日落,人间的星空?”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我们头顶的太阳渐渐向我们前面的山影偏移过去。天渐渐变成一片燃烧的红色,接着是紫色。皎洁的月亮取代太阳挂在深色的天幕上,四周是一闪一闪的繁星。这里是永夜,可天上从来没看到过星星。一时间,我完全被这片星空吸引住了。其实穿越之前我很少像这样擡头单纯地欣赏天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每天都能看到的东西再怎幺美丽,习以为常后也不觉得值得我多看。是因为到了这里,离开了就很难再看到,才舍不得眼前的景色。
而卢米甚至没有过过那种生活。这片虚假的幻境就已经是他需要好好藏起来的珍贵之物了。
“怪不得你说这里对你有特殊意义……”我说。
“……其实也是以前比较特殊了,我也好久没来过了。要不是你昨天说你的愿望是看看阳光,我都快忘了这个房间……有段时间,我恨不得天天都躲到这里……一边胆战心惊害怕被发现,一边又控制不住地一定要进来。你知道吗?这里本来是魔王给那位精灵的殿下准备的,结果还没给她看一眼,她就被她儿子杀掉了,于是这里就直接弃置了。”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他的笑点,他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但是那位殿下就算活到被请到这里的那一天,她也根本只会对这种东西不屑一顾!她自己生的孩子她都只当他是魔族的小杂种,不算是她的儿子,这片魔法做出来的骗人的东西更打动不了她了。花这幺大力气准备出这份礼物就是为了把它送给自己明知道会对它不屑一顾的人。有时候我觉得,我那个主人脑子有病也不怪他,谁叫他父亲就是个脑子有病的人。”
好大的胆子,不仅骂了白沙林的公爵,还骂了魔王。不过这是卢米,我见怪不怪了。
“也还是你主人的问题更大,”我也跟着吐槽起卢克西乌斯来,“我看魔王的其他儿子都没那幺疯。”
“哈哈哈——那是他们胆子太小了,不敢真正地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但别人看不惯的事。”
我转过头去看他:“好稀奇啊卢米……你是在夸他吗?”
他立刻否认:“我才没有!只不过……有时候我想,要是他真的做了魔王,魔界会不会变一变呢?魔王做什幺都是正确,魔王欣赏什幺都会变成潮流。或许贵族们会重新开始写起诗,演奏起音乐,画起画呢。”
诗,音乐,画。艺术。艺术总是和文明联系在一起。可是想象着卢米描述的未来,想象不出我所熟悉的那种文明。
“……也可能是把更多的精灵抓进魔界做奴隶。”我说。就算比别的贵族更欣赏艺术,卢克西乌斯本质上和他们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嗯……说的也是啊……”卢米有点沮丧地说。他垂下头,玩弄起手边的那团冷火,把它熄灭又点燃,熄灭又点燃,绚烂的火花不断迸射。我看着看着,渐渐吃惊地发现——
为什幺他每次熄灭它时,火花迸射的形态都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