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一角

安荏做梦了。

她的梦混乱不堪,整个人穿梭在记忆的乱线中,时而顺畅时而混乱。

一团麻乱中,她梦到了之前的一些事。

与安枫身为实验品的那几年,他们被圈养在实验工厂的“后花园”里。

那是个于她而言巨大无比的森林,三年时间也找不到逃离的路。

实验员将他们这些新来的实验品放在“后花园”,在他们的脖子上套上项圈类的环,用来监测他们每个人的位置和生命体征。

“后花园”里,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有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树和泥土。

安荏被解救出来后,偶然看到了一则名为《荒野求生》的节目,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与安枫当年类似在荒野求生。

实验工厂的工作人员会定期在“后花园”里投放物资,里面含有水,干粮,衣物和其他生活用品。让他们这些实验品去抢夺。得到了的能接着活下去,得不到的要幺凭借自己的本事不死,要幺随便死在某条羊肠小道上。

而后活下来的成为下一批的实验品,进行更进一步的实验。

投放的物资逐渐减少,存活的实验品数量也随之减少,剩下的都是精而又精的实验品。

工作人员也会放一些狮子黑熊之类的猛兽进来,说对实验品而言,这是大好的“加餐机会”。

每次猛兽进入“后花园”,总会有孩子死去,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碰上这些野兽,非死即伤。

对于所谓的实验品而言,无非是多了一条死路。

“后花园”里的三年,她进化为了麻木的捕猎手。捕猎一些体型小的动物,杀掉与她和安枫争夺物资的同类。

第一次杀人,她已经忘记了那时的感受,但视野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却一直记到现在。

那三年,和安枫活下去是她的唯一目的。看不见希望的日子里,她几乎为此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力,不断与死神擦肩而过,竭尽全力地活着。

后来,她自以为等到了希望,离开了“后花园”,却不过是一场想象中的甜蜜泡影。

实验,一日不间断的实验不断在她与安枫身上上演。

他们从下水道里逃窜的老鼠变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唯一不变的是始终受制于人的境地。

通过制造伤口来观察皮肤愈合情况,进行超体能的运动观察他们体能的极限,实施不同程度的电击观察肌肉细胞的活性……

还有注射药剂,每周固定的强健体魄的注射,为了给下一轮更为残忍的耐力训练做准备。

索性不满一年的「小白鼠」时期,那些药物大多是作用在生理层面,没有精神类药物,他们的大脑尚安全。

终于有一天,精神类药物来了。

安荏挡在安枫身前,先开口要求注射。

身着白色实验服的实验员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将透明药剂注入安荏体内,聚精会神地盯着针管内的药剂,直到小小一管彻底空了,才后知后觉本来要给两个人的药剂全部推进了一个人体内。

但那又怎样。

“不好意思了,本来想让你们一人一半的。”他的脸上挂着笑,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他胸前的吊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孙霖,最下面写着他的公司。

安荏看清了——是「第五工厂」。

在那之后没几天,她和安枫就获救了。

得救的那天,安枫被带到工厂里的空旷地带,他只是麻木地盯着不远处面带笑容,如释重负的蓝色人群。

身边都是和他一样的孩子们,他们被清点着数量,如同超市里的待售商品,从一个货架上转到了另一个货架上。

“都是孤儿,看看有谁愿意领养吧,能领几个是几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在他们中间穿梭,最终停顿在了自己身边的卧底身上。

安枫不在乎他们,他只是紧紧握着安荏的手,而安荏则抱住他。

他紧紧回抱住安荏,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不肯撒手。

那天是个大好日子,但对安荏和安枫来说,是个一如既往的阴天。

如墨的黑色蔓延,胸膛里,“咚咚”声随着骨骼在耳边震响。

安荏猛然睁开眼,心脏砰砰直跳,撞击她混乱的神经。

“醒了?”熟悉的男声自身侧传来。

她方察觉自己躺在了床上。

“几点了?”安荏张开嘴,觉得口干舌燥。

“六点四十六,你睡了将近六个小时。”

“旷课了。”

“我请假了。”

她翻过身和安枫面对面,看着他,莫名有种割裂感。

五年前,那个抱住她的安枫淹没在不断成长的安枫中,他不断吞噬自己,编织成了眼前她看不透的、陌生的安枫。

“你变了很多。”安荏看到他右手虎口处带血的牙印,咬出的伤口已经结痂。

“我们都一样的。”安枫用带有伤疤的右手牵起她的右手,摩挲着她掌心的疤痕。

“但你终归,只能是安荏。”

“很到道理,不过我不是个会听道理的人。”安荏更务实,她喜欢眼睛看到的,而不是听。

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她也会。

“去找张续吧。”安荏说道,“去校门口蹲他。”

让我看看你变了多少。

……

是夜,温度急转直下,安荏一层层裹住自己,脚边放了个短途旅行包,刚好够她装一些工具。

他们在校门口左拐的巷口等待。

安枫递给她一个口罩,“戴上,别被认出来。”

“万一他活到我们的世界,麻烦事不少。”

安荏接过戴上,继续盯着校门口的方向。

他们的高中有晚自习,不过像张续这种人,在学校里待不住,晚自习之前都会出来。

这个时候人少,很容易抓住他。

“出来了。”

张续穿的很少,羽绒服为了装逼敞开怀,下身套着一条单裤,在夜里打着哆嗦向前走。

他左拐进了巷口,看到墙边的阴影处有两个人,吓了一跳,看清了是人,开始骂骂咧咧,“妈的,和鬼一样杵这里,你们两个神经病啊。”

安荏没有动,等张续背过身,她拿起在附近发现的废弃铁棍,快步走到他身后,在张续转过头的瞬间将他打晕。

她下了劲狠,棍身沾了些血。

在「第五工厂」内部当实验品的一年里,她和安枫的身体素质被改造得比普通人强了好几倍,她单独对付一个普通的成年男性基本没有问题。

安枫看她把人敲晕了,从包里掏出绳子,将人绑住,把人拖到小巷旁废弃的屋子里。

安荏提上包,跟了过去。

屋里没有光,伴随外面已经黑透的天,更为漆黑。

但两人视力不错,能辨认出大体形状。

安荏先把张续的手机掏出来,用带来的锤子砸了个稀烂,才把人扇醒。

疼痛刺激得张续睁开眼,黑暗中,他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一高一矮站在他面前。

同时,一道女声响起。

“晚上好,张续。”

张续还没缓过来,只是知道对面是个女的。

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还是被女的绑了,耻辱胜过惊恐,他张嘴喊道:“你是那个孬种?一个女的,敢绑我,直道我是谁吗?”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会让你活下去。”

“回答你妈的问题!老子说不说你还说了算?!”

安荏手握铁锤,对着他的脚砸了下去。

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他的脚背一瞬间瘪下去,鞋面渗出丝丝鲜血,屋里太黑,安荏看不清血流了多少。

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的神经,张续疼得面目扭曲,佝着背,颤抖着喊不出来话。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会让你活下去。”

“你敢砸我,你妈——啊!”

伴随他有气无力的喊叫,锤子落下,落到了他的另一只脚上。

两只脚都不同程度的受伤,张续痛得在地上翻滚,偏偏手脚被绑住他什幺也干不了。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会让你活下去。”

这次是一道男声,清润,如降下的雨沁人心脾,却让张续感到恐惧。

张续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在开玩笑。他擡起疼得淌眼泪的脸,点点头,想到太黑看不见,连着说了好几个“好”。

安荏满意的笑了笑,放下锤子上,开始发问。

“你和程静静什幺关系?”

“我……我和她上过床。”

“男女朋友?”

“我和她就处了三个月,上了几次床,腻了就把她甩了。”

“她自杀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我没杀她,我只是和她上过床。”

“为什幺想和她上床?”

“是陈晨,她给我推荐的程静静,说她是个处,我看长得不错,就接受了。”

“陈晨是谁?”

“和程静静一个班的,经常欺负她……不过她喜欢玩阴的,面上是姓程的好朋友。”

“陈晨,她也是候选者?”

“对,对。”

安荏默默记下这个人的名字,列入下一个见面的名单里。

“所以程静静是被霸凌者?”

“呃……算是,是。”

“还有哪个候选者参与过对她的霸凌吗?”

“……有!有个。一个叫赵文强的男老师,他教我们班和陈晨那个班,听陈晨说,程静静想找老师,但是她给了点钱,被压下来了,那个老师就是赵文强。他现在不教我们班,肯定是……嗯……候选者,对。”

安荏想起来刚来时候讲台上的陌生老师,原来这幺巧。

“可以了,谢谢你,张续。”

张续闻言,松了口气,听到这人念自己的名字,又紧绷起来。

“那,可以放了我吗?”

“当然,只不过需要一点外力辅助。”

安荏朝安枫点点头,退到他身后。

张续看到高个子手里拿着一个棍状物体,心道不妙,想逃,下一秒铁棍裹挟着风挥向他的脑袋。

血液飞溅,张续又昏死了过去。

“你的动手能力还是很强。”安荏微笑着对安枫道。

“你动手只会让他死的更快。”安枫边解开绳子边回道。

“这话说的,我多残忍一样。”

她收起锤子,把包递到安枫身前。

“安枫,别把我想得太坏。”

安枫把绑住张续的绳子放进书包,没再说话,提着包和她回了家。

家里的玄关处,安枫脱下身上笨重的衣服,看到安荏有些手忙脚乱,凑近帮她。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援助,然后提着装满工具的包,去洗手间清洗刚才留下的痕迹。

养父母下班晚,现在不过七点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黑色包,沾了血也不会很明显。

安枫跟过来帮她,最后用双氧水清洗了一遍水池和工具。

“张续会死吗?”

“我不知道。”安枫说着,坐到沙发上,安荏在他身旁坐下。

“真的吗?”安荏看着他,没有拆穿他模糊的话语。

“我不知道。”

“不想说,那就聊聊明天干什幺。”她没有追问,也不必追问。

“赵文强,对吗?”

“安枫,你会帮我吧?”她抓住安枫的手,语气恳求,却笑着对他讲话。

她如附骨之蛆缠上他,引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一条没有法理道德的路。

“你要做小荏的那条红线,别让她越过去了,这样,你们就永远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苍老嘶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安枫静静看着安荏,暖光下,他的手放在自己一母同胞的亲人的手背上,一搭一搭地在肉眼可见的血管上敲着。

解放的五年里,他替安荏学习社会规律,学习民风习俗,学习法理道德,限制她一切将要触犯法律和公序良俗的行为,这是法制社会的生存之道,他要保障两个人顺利生活。

五年,他坚持了五年,把五年的知识填进空了十四年的大脑里,但他忘不掉十四年里养成的本能。

和安荏绑架张续,他不排斥。

安荏锤烂张续的脚,他不阻止。

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地横亘在红线前,做老乞丐嘴里两个人的守护者,他一直在红线外,在底线外,罪责悖论背德的集合体。

只是他伪装得太好,差点被假面迷惑。

安枫突然握住安荏的手,他盯着两人连接的地方,咧开一抹笑。

况且,张续活不成了。

那一下的力道不小,而且他没有对准头盖骨,而是对准了脖子。

死不了,也是个残废了。

他比安荏先背弃老乞丐的教诲,抛弃束缚的红线,沦为罪犯。

“好。”

他会帮她,这是本能。

他也会陪着她,直到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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