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撒旦

酒店客房长年控制在最舒适的温度,加湿器喷着白色细密水雾,在北京干燥的秋天,维持着偏安一隅的舒适。

原雪在极致的安静中睁开眼,窗帘合着,室内一片漆黑,但是她知道,宋盛已经离开了。

空气中散发着草木的温润香气,像南方雨后的味道,像南城的味道。

宋盛已经许久不曾回南城了。

他的本科和硕士学业都是在P大完成的,毕业之后就接手了明珠。

去年,他母亲的忌日,他们是在日本小樽度过的。

她对少时读过的那个关于情书的故事念念不忘,后来同名电影里那个飘动窗帘后的少年剪影,总让她想起在南城那段晦涩的少年时光。

每每想起,总是心有千千结起,缠绕着心脏一丝一丝地疼。

从日本回来后,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静静地与自己抗争,一天一夜后,她终于投降。

于是辜负恩师和同窗的挽留,只身从南方飞到北方。

她像一只在冬日里逆行的雁,孤注一掷在无澜长空里,寻找自己离巢未归的伴侣。

可是宋盛不是她的伴侣,他们连情人都不是。

床头放着叠好的衣裙,丝滑绵软的质感,穿在身上是严丝合缝的熨帖。

原雪站在洗漱台前,看着镜中的女人,长发微乱,细眉如黛,幽黑瞳仁透出欢好后的媚意,朱唇不点而红,脖颈间有隐约红痕。

裙子是改良旗袍,下摆长至脚踝,剪裁和做工都很精致,古典红色泛着温润的珠光,像旧时女子云鬓边晕染的胭脂。

华服衬得她更像一尊精致漂亮的木偶。

平静无波的视线划过宽大的浴缸,昨晚最后一次就结束在里面。

她在波澜欲起前将脸埋进冰凉的水中。

这一天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原雪站在酒店门口等车,远远看见对面老字号小吃店幌子飘扬。

连雾霾都散得无影。

从明珠到学校,大概三刻钟车程。

出租车司机看起来是个刚出社会的小青年,行车途中不住偷瞄靠在后座的美丽女人。

原雪无意应付这带着温度的视线,只平静地看着窗外。

上午九点,一路畅行,道路两旁高大的美国梧桐不断往后穿梭,枯黄的落叶飘零而下,连树影都消瘦斑驳。

阳光透过车窗吻在光滑细白的芙蓉面上,光芒和温度恰好成全她放空思绪。

在P大南门下车,穿过银杏大道走到学院楼前,导师带着一男一女正站在楼前等人。

女孩是刚考上研究生的小师妹,一派天真,名叫钟伊人,看到她,惊呼出声:

“天呐,原雪师姐,你今天好漂亮!”

导师闻声回头,眼里也露出欣赏赞叹之意。

男人是她刚刚拿过大奖的师兄,他微红着脸扶了扶镜框,在导师投来的暗示里,温柔地唤了一声:

“师妹,你来啦。”

原雪从疲惫中挤出得体的笑意,对着导师点头:“久等了,教授。”

“这个眼镜男叫周和仲,是她的直系大师兄,在学术圈子风头正盛。帮他牵线的那位周娟院士,是他的远房表姑。”林承恩指着摊开的照片说。

宋盛坐在办公桌后,擡眼问他:“明天被抓回去了?”

“早就被明司令派人押回南城了,他不敢去找原雪,明司令也不会让他去找原雪,”他看着手中照片里女孩微笑的侧脸,“你居然不知道?”

“前几日,我不在北京。”

“忙到连姑姑的忌日都没空?”林承恩话语间些许埋怨。

害得他被父亲责怪,连老头子都有些黯然。

宋盛不答话,只是看着他。

林承恩不敢再提,又转回话题:“你说这次这个周师兄有没有戏?”

宋盛反问:“最近那个李曼曼是满足不了你?”

还让你有空关心别人的感情进度。

李曼曼是刚搭上林承恩的小花旦。

林承恩摸摸鼻子:“我就是玩一玩。”

从高二第一次,到现在,林承恩每一段男女关系,都声称只是玩一玩。

宋盛对林承恩很仁慈,不会反复去触痛他的伤口,只是点头:

“嗯,好好玩吧。估摸着舅妈新相中的女孩就快要送到你面前了。”

林承恩哀嚎着夺门而去。

宋盛噙着笑看他的背影被阖上的门挡住,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闭上眼,听着自己沉稳均匀的呼吸。

许久,方睁开眼看着桌上的照片。

裙子很适合她,连脚踝都包裹住,比那条红色连衣裙,原本该更顺他眼,中他意。

如果,她身边,没有那个静静看着他的男人。

照片被丢在垃圾桶里。

宋盛走出办公室,乘电梯回到顶层。

这里是他在北京的常驻地,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有一大半的夜晚在这里度过。

卧室北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宋盛喜欢躺在沙发上,俯瞰脚下城市的轮廓。

白日有川流车河,夜间有万家灯火,在这样高远的角度,它们都离自己很遥远,他的心却感受到满足,平静而安然。

进入秋天,这样的愉悦时刻不复存在。

浓重的雾霾使得空气可见度极低,目之所及变成末日般浑浊一片。

宋盛灌下一杯水,压抑住肺腑间隐约的焦躁。

他放下水杯,踱步到次卧,按下拇指解开锁。

打开灯,柔和的光线从天顶洒下。

房间布置得和整个房子冷硬的风格截然相反,米白色窗帘,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面刷成浅黄色,床单是清新的薄荷绿,床边立着白色大衣柜,他走过去,拉开衣柜门,里面整齐挂着女人的衣服。

从左到右,风格逐渐成熟,从纯净的白,到艳冶的红,最右边,是一件红色连衣裙。

伸手握住腰带,那天晚上,在5014,他就是从这条腰带起,将女人一点一点剥出来。

他闭上眼,手心的触觉更敏感,它仿佛有了独立的意识,一点一点钻进血管,往上蜿蜒到大脑。

喉结滚动一下,熟悉的燥欲又窥伺在下身,他松开手。

视线滑回最左边那件白衬衫。

这件衬衫并不适合她,太板正,太老气,太普通,普通到拖累她变得面目模糊。

她曾经穿着这件衬衫出席林明珠的葬礼。

他站在角落里,看着宋肃,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脸上从震惊到羞愧最后归于悲痛的表情。

她最终在这僻静的角落找到他。

十七岁的原雪,清瘦像夏日疾雨中摇曳的花苞,苍白憔悴,翩翩欲倒。

那时她红了眼眶,问他要如何才能赎罪?

其实在他心里,她本无罪。说到亏欠,是宋肃亏欠林明珠,林明珠亏欠她的母亲。

也许是她的眼泪浇灌了他的邪恶,也许是她的柔弱催生了他的残忍。

那个时候,他笑着对上她盈盈泪眼,眼里是天使的笑意,唇间却吟出撒旦的召唤:

“我想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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