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泣血

造物主精心为宋盛捏了一双惑人的眼睛。

他的瞳仁很大,很黑,乍一看总是漫不经心,但只要被擒住视线对望,它们就像冬夜野外熠熠生辉的寒星,挂在遥远的天幕,无法触及,却足以令星空下的仰望者勾魂摄魄。

那时候,原雪就直直地望进那双眼,细藕双臂垂在身侧。

她什幺都没说,宋盛已经明了她的选择。

宋盛拉着她的手往外走,穿过前来吊唁的人群,穿过繁盛到违和的花墙,两个人的手心都很冷,紧紧贴着却生了汗。

宋盛将她带到南城的明珠总部。

隔断城西市语话,幽栖绝似野人家。

分明坐落在城市中心,却偏似闹中取静,庭院深深,一径抱幽水。

并肩站在碧湖边,宋盛的视线落在平静的湖面上,眼神亦平静无澜。

“自己选一个房间。”

两人皆着白衣黑裤,迎风而立,远远望去,似一双入画的神仙眷侣。

谁能想到神仙眷侣在如诗山水间,进行的竟是这样的对话呢。

原雪有些想笑,终究被这些日子以来积在心里沉重的苦涩,压制下去。

湖的另一边一只红色气球从孩童的手中逃走,晃晃荡荡往上飘,穿过秋天枯瘦的树枝,穿过假山怪石,像要挣脱人间的引力,直上云霄。

视线追随着气球升腾的迹线,正午的天光刺得她双眼沁出泪膜,在眼泪摇摇欲坠时,气球停下来。

停在对面高大建筑一扇窗前。

“就那里吧。”

气球到底被束缚,原来它和人一样,终究摆脱不掉人间的桎梏。

宋盛转身,她极力眺望的脖颈线还在固执地绷紧,他看她一眼,她没有回视,却低下头。

宋盛牵着她往湖对面走。

客服经理毕恭毕敬将两人领到5014号VIP房间。

宋盛刷开门,牵着她走进去,大大的落地窗外,红色气球停在那里。

“刷”地一声,窗帘被他拉上。

四周陷入黑暗,他牵着她在黑暗中自如行走。

十六步后,他停下来。

床头一盏昏黄的小灯被他点亮。

她这才注意到摆在正中间的那张床,床很大,床品是柔软的白色,很丰盈,一旦置身其间,便会不由自主陷进去。

不过匆匆一瞥,她不敢多看,便被他带进浴室。

原雪忽地睁开眼,漂浮的思绪四处游荡,好一会儿,才回归清明。

她闭上眼,梦里的画面又清晰地闪现——不断摇晃的水晶灯,遮住眼的指缝间露出的紧抿的薄唇和滴着汗的棱角凌厉的下巴……

和那一夜午夜梦回间,睁开眼撞入她眼中的他的睡颜。他的头发很硬,直直地抵着枕头,有一些贴着额头,遮住锋利的眉,嘴唇微微张着,平稳地呼吸,冰冷的瞳仁被遮住时,他看起来像个温和无害的孩童。

看到了他安稳入睡的样子,她又轻轻阖上双眼。

醒来时,他已经不在身边。

床头整齐摆着一叠崭新的衣物,白色的连衣裙衬得她像夏日晨露里含苞待放的栀子。

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已是月上柳梢头。

而那只气球慢慢升腾,在她眼前停下,固执地与她对视。

她久久不说话,脚下的万家灯火遥远地仿佛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剩下,两个愚钝的同类,在痴痴地对望。

七年里重复同一个梦,好像连初时的剧烈心跳都趋于麻木。

原雪平静地睁开眼,起身下床,洗漱时听到室友开门归来的声音,脑海中翻着日历,想起今天是什幺日子,放下漱口杯,呆呆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好久好久。

她又想起顾霜了。

顾霜是同她一起长大的青梅,是她的知己,也是唯一知晓她和宋盛之间那个无声的契约的人。

那一年,她从明珠回家的路上,南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她孤身在雨中走了半个小时,到了半夜就开始发烧。

父亲在国外出差,是住在她隔壁的顾霜将她送到医院。

她醒来后,顾霜问她的第一句话是:

“是不是宋盛?”

高烧使他大脑浑浊,喉咙堵塞。

于是她问得更赤裸:“你的衣服是我帮你换的,我都看到了,是不是宋盛?”

这回她明白了,怔了怔,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滑落。

顾霜勃然大怒,气的全身发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说你要自己做选择,结果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我叫你不要去,我叫你不要想,你不听我的话,你他妈差点把自己折腾死!”

她的诘问振聋发聩,原雪没有任何可反驳的地方。

顾霜在母亲的事情发生后细细劝了她很久,那些因果确实与她无关,那些道理她也都明白,可是她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魔障,她无法根除自己血肉里的执念。

她无法不去想,她会痛。

她想了也做了,原来依然很痛。

痛得她控制不住泪如雨下,控制不住心里哀哀自语:

“可是霜霜,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我还是这样喜欢他……

几乎形影不离的原雪和顾霜,破天荒开始冷战。

确切地说,是顾霜单方面冷落原雪。

同学无不讶异,同窗两年,这两人连吵嘴都不曾有过,好得如同一人,何曾有过这般光景。

原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她母亲车祸之后,她就曾因伤心过度请过病假,这一次仿佛比上一次尤甚。

她每天越来越频繁地出神,上体育课时,她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天空发呆。

明天坐在篮球场边缘,遥遥望着她,手中的矿泉水瓶逐渐被捏得扭曲。

林承恩也心不在焉,篮球数度从手中被抢走。

直到一声熟悉的尖叫传来:

“啊,原雪从摔下来了!”

话音未落,林承恩像一柄离弦的箭冲了过去。

冲到簇拥在一起的人堆里,林承恩用力拨开两侧的人,挤进中心,就看到原雪闭着眼躺在顾霜怀里,旁边站着手足无措哭着的田甜。

猩红的血顺着她脸侧流下来,林承恩颤抖着手拨开她额间的头发,露出一道被血染透的伤口。

林承恩呼吸一窒,瞬时红了眼,抢过她就往外冲。

“让开!都让开!”

明天看到她手肘膝盖也有伤口,急得六神无主,伸出手又不敢触碰:

“怎幺办?原雪……怎幺办?”

楚越赶过来拦住他伸出的手:

“我已经通知了人,现在马上去医院。”

一行人跑出体育场,宋盛方才慢慢走到方才原雪倒下的地方。

一滩鲜红的血覆在原木地板上,兀得刺眼。

可他那份悠闲岿然不动。

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瘫坐在地上的顾霜。

顾霜恨恨地盯着他,眼中冒着沸腾的愤怒。

明知宋盛得罪不起,她还是爬起来狠狠踹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骂了一句:

“王八蛋!”

然后头也不回追出去。

偌大的体育馆顿时空荡荡,静得连回声都无。

于是没有人看到,宋盛顺着被踢过的伤口,慢慢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握紧的拳覆在那逐渐干涸红色上面。

几秒之后,有温热地液体从掌心流出,与地上的血迹融为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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