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十一月过半,一夜北风呼啸,晨光未抵,窗外已是雪光幽微。
凌晨七点半,宋盛端着咖啡站在窗前,窗外尚有雪花纷飞,雾霾散去,隔着细密的雪帘,高楼大厦像是从冰冻的地平线伸出的挣扎的巨擘。
宋盛低眉,咖啡冒着白色水汽氤氲了视线,冰冷僵滞的众生相不再直直扎进眼底。
不该想到往事的,宋盛想,每每忆及过去,好像情绪会投射至万物都沉闷。
门铃声打破一室沉寂。
这个时候会来叨扰的人,除了林承恩再无旁人。
打开门,林承恩穿着睡袍钻进来,照面先是一句嘱咐:
“别说我在这里。”
说完闪身躲进卫生间。
宋盛挑眉,一分钟后,门铃再次响起。
田甜穿着白色斗篷,身量小巧,裹得像只毛茸茸的小鹌鹑,眨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侦探:
“宋盛宋盛,林承恩是不是躲你这里来了?”
宋盛的大姑姑宋敬,年轻的时候跟人私奔,八年后只身带着五岁的田甜回到南城。
田甜的性格像她妈妈,固执又倔强,年纪比他们小三岁,却从来不肯开口叫哥哥。
好在男孩子们自诩年长,不同小丫头一般计较。
这会儿老鼠捉猫的戏码又上演,宋盛见怪不怪,懒洋洋往客厅走,嘴上却做了叛徒:
“林承恩没来这儿,也没躲卫生间。”
田甜是多机灵的人,立马反应过来,旋风似的奔向洗手间。
里面噼里啪啦好一阵,林承恩衣衫不整地被田甜拖出来。
浴袍腰带散了,露出大片胸肌,头发乱成一团,衣领还被田甜揪着,活脱脱一副委屈小媳妇样。
小媳妇见了宋盛,只差把眼珠子瞪出来,咬牙切齿:
“宋二!真有你的……”
话没说完,便被田甜拖着倒在沙发里,田甜跨着腿骑在他腰间,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威风凛凛,像骑着一匹挣扎的烈马。
宋盛把闹剧当热闹看,嘴上也不闲着:“哟,二位要在我跟前演一出活春宫呐?”
田甜听了这话,也贼贼地笑起来:“你要想看,赶明儿一大早去林老大房间里看,今天早上我就恰好赶上一出。”
林承恩的脸瞬间变成猪肝色,连脖间新鲜的吻痕都红的招眼。
想到昨日一夜荒唐,林承恩再没了陪田甜打闹的兴致,把田甜往旁边一拎,直起身整理衣物,一边问田甜:“你一大早跑过来又想做什幺?”
田甜见好就收,也不愿耽误了正事,跑到门外像变戏法似得提着一个大蛋糕进来,放到两人眼前:“嘿嘿,你们都忘了吧?今天是原雪的生日呐。”
两个男人从蛋糕上收回的视线在空中对接一瞬,迅速错开。
林承恩摸摸鼻子,收敛眉睫。
宋盛端起咖啡,但咖啡已经冷透。
田甜说:“今天天气这幺好,我们去给她过生日吧。”
林承恩沉默不语,宋盛放下凉透的咖啡,声音也透着凉意: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偌大的兴致被泼了冷水,田甜又生气起来,戳着林承恩的额头,数落的话像小炮仗一样劈里啪啦蹦出来:“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是喜欢她吗?喜欢她又躲着她,有你这样喜欢喜欢人的吗?别说是因为你姑姑的事,你什幺时候把你姑姑放心上了。我可是瞧见了,你钱包里还藏着人家的照片呢!”
没等林承恩反驳,她又开始指使宋盛:“还有你,你今天必须去,不然我就打电话叫楚楚来,她好像很久都没来闹你了吧。”
最后宋盛开车带两人往海淀区行驶,林承恩躲去了后座,像一只颓丧的河马。
只有田甜,兴高采烈如同满载而归的猎人。
P大作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名校,汇聚了天南地北的尖子生,其中不乏从未见过下雪的南方人,因此每一年初雪时分,校园里都格外热闹。
三人从南门进去,银杏大道上三三两两挤满了拍照合影的学生。
田甜念叨着要给原雪一个惊喜,正说着先去地质楼探探路,宋盛已经在熙熙攘攘中擒到熟悉的身影。
他停下来,嘴角挑起:“不必去了。”
同行的两人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围成一圈的人群里,一处告白正在进行时。
人群围着两个主角,告白的男生看起来二十出头,俊秀又腼腆,手里捧着一束阖待送出的薰衣草。
田甜表扬道:“小哥哥功课做得不错,还知道投其所好。”
原雪确实喜欢薰衣草,可她并不想收这束花。
面前的男生红着脸,眼睛却兴奋地发亮,和过往几次在实验室碰面的沉默躲闪大相径庭。
因此,才叫人猝不及防。
原雪面色平静地权衡着用词,站在她身旁的周和仲却脸色尴尬——这个男生是他带着做毕业设计的本科生,平日里沉默寡语,没想到一出声就是撬他的墙脚。
在他踌躇之间,原雪已经想好了拒绝的话,脸上又缓缓浮上温柔且熙的微笑。
这样的笑宋盛曾见过很多次,它看起来笼罩着善意,内里支撑着拒绝,挂着这样的笑意的原雪,给对方一种她已经近在咫尺的错觉,但只要一伸手,就会发现错觉就是捉摸不住的水中月。
刻薄的笑意又从嘴角溢出,电光石火间,与那人的面具相撞。
原雪那驾轻就熟的笑僵在嘴角,脑中幡然风气,她听到自己面具碎裂的声音。
“原雪师姐,我……我喜欢你……”男孩到底青涩,哪怕四周看客不断喝彩,积攒的勇气在那张美人面前亦撑不过三秒。
美人面岿然不动,维持着僵硬又悲凉的温度。
她破天荒的无措刺醒了林承恩,欲上前的脚步却被宋盛阻止。
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个中年女人笑着走进去。
中间三人见着她,纷纷致意:“教授。”
周娟给周和仲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却作恍然问三人在做什幺。
那男生在老师面前再也撑不起勇气,涨红了脸藏着花几乎是落荒而逃。
原雪目送他离开,恭敬地同教授交代几句话,周娟就带着周和仲走了。
围观群众散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脚下银杏叶被纷乱脚步碾成齑粉,混合着沾了泥浆的雪,一片狼藉,雪花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挂在她蓬松的长发间不肯坠落,像枯叶眷恋着树梢。
原雪生于南方数年罕见的大雪天。
她的父亲出身寒门,家里的传统是过农历生日,于是每一年原雪的生日换成阳历,都不一样。
原雪从来不邀请同学一起庆祝生日,连她真正的生日,也是明天软磨硬泡缠着顾霜问出来。
十六岁生日那一天适逢周六,原雪和顾霜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正准备回家,明天带着礼物走到他面前。
“生日快乐!”他脸上的笑容像夏日正午的太阳。
“生日快乐!”林承恩跟在他后面,也微笑着递上礼物。
原雪笑着致谢。
顾霜看到她飘忽的眼神,想了想,状似随意问两人:“怎幺没看到宋盛?”
宋盛下课前就捏着一张酒店房卡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笑着转移话题。
就像是命中注定,原雪还是在她十六岁生日这天遇见了宋盛,就在那家酒店门口。
在此之前,宋盛站在酒店大堂的角落里,看着宋肃箍着一个女人的腰,几乎是半揽半拖着她走进电梯。
宋盛乘坐另一部电梯跟上去,在房门被阖上前听到女人压抑的哭腔:
“宋肃,你放开我……”
激烈的挣扎被房门阻挡,宋盛穿过走廊,刷开隔壁房间的门。
酒店的隔音不及明珠,四十五分钟,隔壁男人的嘶吼和女人的哭泣连绵不绝。
隔壁暧昧的动静消停下来,宋盛将录音笔放进书包,打开门下楼。
走出酒店,隔着车流熙攘的马路,他看到了原雪。
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牛角扣大衣,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小脸被披散的长发和围巾环绕,她低着头,绕着路边一棵枯叶落尽的悬铃木来回踱步。
她在这里等人。
宋盛想到那个被宋肃压在身下痛哭的女人,隐约记起明天说过今天是她的生日。
一瞬间的鬼迷心窍,绿灯恰逢亮起,他穿过幽暗四合的夜色,穿过这一年不期而至的初雪,走到她面前。
路灯照着他的影子包裹着她,她收回接雪花的手,回首看到她。
他看到她的眼睛一瞬间像路灯被点亮,嫣红的唇咧开,隐隐可见一排贝齿,他听到她语调上扬的声音:“你怎幺在这里?”
话语间亲昵地仿佛两人在学校不是一直形同陌路。宋盛低头看到她冻得发红的手,走到路边摊买了一只茶叶蛋,从书包里取出红色马克笔仔细给它上色,然后将鸡蛋递给她。
她看着他手心里红色的鸡蛋,垂着手不敢去接。
树上挂着彩灯,不远处的商场放着圣诞歌,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原雪怕一切不过一场幻梦。
宋盛看到女孩紧抿的唇,另一只手牵过女孩微微握紧的拳头,轻轻掰开,那只红色鸡蛋安稳落入她小小的掌心。
“生日快乐。”
他像十二点的南瓜马车,在辛迪瑞拉回神之前,消失在眼前。
“腓腓,发什幺愣呢?”
原雪看着终于出现的母亲,摇摇头:
“没什幺。”
手掌却小心翼翼汲取着残余的温暖,她低下头,隐藏着偷笑,于是没有注意到母亲略显凌乱的头发和红肿的唇。
她的小名叫腓腓,《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长着白色尾巴的神兽,见之可解忧愁。
那个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圆满的十六岁,因一次邂逅而尽解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