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初雪天,天气晴朗,干燥无风,冬日暖阳浮在面上,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温暖。
宽阔的校园大道两旁,除了松柏和四季常青的冬青卫矛,万物皆是冬季寂静的颜色,田甜挽着原雪背对着太阳走,林承恩和宋盛跟在后面,影子向前投射,原雪低头,自己就踩在宋盛影子的肩膀上。
下雪天路况不好,宋盛没再开车,四个人步行到附近商场找了一家饭馆。
学院路高校云集,餐馆多是做学生的生意,装修简约时尚,菜品价格适中,原雪提出作为东道主由她请客。
田甜这会儿才想起此行目的,蛋糕却落在宋盛车上。
她低头给林承恩发信息,叫上他一块回去取。
两个人找了惯用的借口暂时离开,原雪低头看那本菜单,翻页的指尖停在某一页静止良久,宋盛坐在对面,靠在黛绿色丝绒面的椅背上,长睫低垂,像一幅画般静止。
这是这一年继林明珠的忌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一如既往地,又陷入相顾无言。
商场公放的歌换了一首又一首。
终于等来旁人打破沉寂。
“呀!二哥哥,你怎幺在这里?”楚楚拨开透明的珠帘,像一只奔跑的小鹿投进宋盛怀里。
原雪擡头,看见楚楚揽着宋盛的脖子,在他脸颊落下一个欢快的吻,楚越掀开珠帘跟着进来,无奈地摇头。
“好久不见。”楚越对她笑道。
她亦笑回:“好久不见。”
确实是许久未见,两个人同校不同院,又都住在学校外面,碰面地频率反而不及高中时候。
“二哥哥,你怎幺都不来找我呀?你想我了没有?我哥都不让我去找你,我可想你了。”刚刚考上大学的小姑娘又娇又软,见了自己从小最喜欢的哥哥,止不住地撒娇。
宋盛亲昵地摸摸她细软的短发,将她从怀里挪出来,放到一旁:“自己坐好。”
原雪低下头,又开始翻那本菜单。
楚楚见了,也拿了一本菜单来翻。
“二哥哥,这个招牌芒果布丁好像很好吃,我们点这个好不好?”
原雪翻菜单的手指一顿,宋盛已经点头:“随你。”
“哥哥跟我点一样的,”小姑娘最后才问原雪,“这位姐姐,你呢?”
原雪合上菜单,擡头一笑:“跟你一样吧。”
楚楚掰着宋盛修长的手指玩儿,眼睛却仍然看着她:“这位姐姐,我们见过的,我记得你不能吃芒果的。”
那轻薄的笑意终于坍塌,商场的歌又换了一首,这次换成了那首哀怨的《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苦情歌由哀怨的人来唱,无异于将自己地悲伤公开展览。
明天出国前一晚,一众朋友给他办了一场隆重的欢送会,开场是轰轰烈烈,结尾是凄凄楚楚。
“我睡不着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陪着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醉得神魂不清的明天,抱着麦克风,唱腔由嚎叫沦落到哽咽。
喝醉的明天最精明,他不敢看宋盛,指不上楚越,就直勾勾地看着林承恩。
她为什幺不来?
林承恩给原雪打过电话,把所有婉转的说辞都用遍,换来对方一句真诚的祝福:
“请帮我转告明天,祝他一路顺风。”
次日在机场,送机的人多到喧嚣,其中依然没有明天要等的人。
明司令百忙之中专程来送他,向来寡言的男人也忍不住诸多叮嘱。
明天只低着头不说话。
知道他在等谁的人,都知道他的等待是徒劳。
原雪不会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宋肃的情人载着他的原配撞上了南江大桥,第三者重伤成了植物人,林明珠伤势较轻,却在醒转的当晚深夜在医院停止了呼吸。
这场车祸,纠葛旎艳,结局惨烈,圈子里几乎无人不知。
而那个重伤的第三者,就是原雪的母亲易灵。
明天终于还是被架上了飞机,七月份的南城骄阳似火,航站楼巨大的落地窗任由阳光全面侵入,刺在明天身上,隐入转角的一瞬间,眼角有光芒闪过。
彼时还是小学生的楚楚一手牵着宋盛的手,一手囫囵抹眼泪,擡头看他绷紧的下颚角:“二哥哥,你会舍不得四哥哥吗?”
楚楚是同辈里年纪最小的姑娘,生得又玉雪可爱,大院里的哥哥一大堆,可她唯独偏爱宋盛,总是甜甜地唤他“二哥哥”。明天在四人中排行最小,也曾诱哄楚楚叫他一声“四哥哥”,可楚楚连最爱的巧克力的诱惑都能抵挡,坚决只叫他“明天哥”。
这会儿她终于圆了他自小的心愿,可他却没机会听见了。
人在得到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时在失去?
宋盛不知道。
长一辈的人都说,楚家的小三在学问上练达。真正人情通透的小辈,是宋家小二。
其实这世上有许多事,宋盛也不明白,不明白的事情,他都选择不去想。
就像他隐约的稚嫩记忆里,所有的小孩都有父母陪伴,他没有,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个人呆在祖父的书房,在那些陈旧的书籍里打发懵懂时光。
他读过许许多多古典缠绵的故事,所有男人都仿佛有命中注定的那一根肋骨,他等到十五岁,确定自己该是和宋肃一样,只会在红尘里作无心的浪荡。
当他步入对性产生好奇的年纪,很快,便从同样青春的异性身上得到了最直观的感受。
他想要的,总能轻易地就得到,于是后来,他几乎无所求。
宋盛想,人类的认知终究有限,文字能承载的东西更少,也许在某个历史的转点,记载被混肴,错误便一代一代被传承。
明天走后,宋盛又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反锁在房间。
林承恩到现在都还记得,宋盛六岁那年,宋之严到首都出席会议,行程一周。
到了第五天,宋家的佣人将电话打到林公馆,告诉他们宋盛已经五天不曾出过房门。
林青书带着他疾驰到宋家,砸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电源被切断,几个人举着蜡烛在房间里搜寻,最后林承恩在墙角的柜子里找到他。
六岁的宋盛,皮肤是近乎病态的白,眼窝深陷,瞳仁滚圆黑亮,在平静的脸上诡异地突兀,林承恩与他对视两秒,犹豫着伸出手抱他出来。
宋盛很轻,亦没有挣扎,被轻易抱出来,柜子里零碎的东西跟着被带出来。
饼干的包装袋,撕碎的书籍残片,幼儿园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和一根血红色的丝巾。
林明珠曾用这根丝巾,勒住三岁的宋盛的脖子,威胁要出门的宋肃。
宋家的男人天生冷情,她只会失败。
宋盛平静地看着那根丝巾,林青书用手蒙住他的眼睛,被一双稚嫩的手用力推开。
他也只能失败。
林承恩去找楚越,楚越打电话给楚楚,楚楚听说宋盛不吃不喝闹绝食,急得从夏令营逃出来,直接杀到宋家。
宋盛当然没有闹绝食,楚楚后知后觉被亲哥骗了,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将宋盛从房间拖出来,拉着他去爬山,
外面正是七月盛夏,楚楚选了植被葱郁的青灯山。
刚到山脚下,小姑娘便被从夏令营追出来的几个小男孩缠住。
男孩子们好声好气围着她说话,不一会儿便哄着她去荷塘里摘菱角。
宋盛在山脚下找了一家奶茶店,推门进去。
挂在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吧台后的店员闻声回头,看清他的脸后,眼睛发亮,又回头问:
“美女,你来看看,你那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心上人,有这位帅哥好看吗?”
正午的奶茶店人迹寥寥,宋盛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转过木雕隔断,方看到有一抹熟悉身影落座在角落。
那人没有回答店员的问题,只是看着他。
店员不再问,许久许久,无人再言。
只有盛夏的风拨动风铃,独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