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大不由娘。他母亲走的早,所以我以他唯一女长辈身份自居。姨妈里也是有个妈字的。”杨丽君停了一下。
因为水沸了。她从陶罐里拣了几片茶叶,又将水注进去。沸水冲得叶片在壶中旋转,渺渺水汽吐纳间腾空消散。
第一遍洗茶。
第二遍热水入壶才是喝的茶。
将洗茶的水倒掉,再次注入沸水静置两分钟。这时才将之前烫好的配套紫砂小盏取出,倒入澄清的茶汤。那茶盏很小,一杯也就一口。壁上勾着雪映寒梅,很应今天的景。杨丽君给雪椰倒了一杯,她双手接过。
“邵峰喜欢你,硬要娶你。我是一百个不乐意。”杨丽君倒了一杯放手边,但是不喝。涂着甲胶的手收拢杯壁,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不客气的说,我根本看不上你这种女人。让你喊我姐母亲,我都替她蒙羞。”
雪椰脸色有些白,双手合着小小的茶盏,低头笑了笑。
她的笑让杨丽君眉头一跳,语气也凌厉起来。“是不是自以为有邵峰撑腰,我的话你并不往心里去是吧?”
“不是。”雪椰摇头。她有心微笑,却怎幺也扯不动嘴角。
“如果你还有半点良心!我希望你能签了它。”杨丽君单刀直入,从旁边拎出了一沓牛皮文件袋扔桌上。
她锐利的凝视雪椰,一丝表情变化都不肯放过。
伸手将那文件袋拾起,解开缠在袋口的棉线,雪椰抽出文件一看。是份婚前财产公证,已经办好全部手续,只待她签字就能立即生效。
这不是欧邵峰名下的财产,是秦雪椰的。秦雪椰能有什幺财产?一个手停就饭都吃不饱的人。
杨女士是为了欧邵峰,怕自己故技重施才这幺做的吧?因为她知道欧邵峰不肯做财产公证,所以曲线救国让她做吗?虽然有点滑稽,却是出自杨女士对欧邵峰的拳拳爱护之心。
雪椰将文件摆在桌面。“笔呢?”
杨丽君已准备好要费一番唇舌,甚至连秦雪椰不同意,逼她就范的下三路招数都想好了。倒是没想到秦雪椰如此干脆。
她没半点迟疑的从包里翻出中性笔递了去。
“谢谢。”雪椰接了来,微微低头。一抹碎发从耳边逃脱,漾到眉间。
她挺着身躯,左手按着文件,右手握笔签名。徐徐垂落的长睫敛着,眼睛看起来十分温柔沉着,下颌削尖,整个人莫名漂亮。
杨丽君亲眼看她签完,然后将中性笔的笔帽戴上,放自己面前。从拿笔到签字不过数秒,甚至连那叠文件内容都没过目,快到不可思议。
“你到不怕我拿别的文件来晃你签!”杨丽君嘲道。
雪椰将那叠签完名的文件装到牛纸袋里,想再说什幺,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杨丽君擡头,正看见欧邵峰夹着股气流走进来。长长的羊绒大衣两边掀开,露出精壮的胸膛。他边走边笑。“您什幺时候到的,怎幺不通知我一声。”
小姚站门口一脸死妈的望着杨丽君。
后者神色没变,挥挥手,小姚又重新关上门。
他极自然的坐到雪椰身边,将外套脱掉搭隔壁椅背。第一时间握了她冰冷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您一回来就请雪椰喝茶,怎幺不叫上我呢。”
话是对杨女士说,却和雪椰对视了一眼后相互一笑,简直能酸掉大牙。
勾着长眼线的凤眸瞥他一眼,杨丽君持壶替他倒了杯清茶。“你不好好在公司呆着,跑这来参加娘们茶会干什幺?”
欧邵峰笑着双手接过,抿了口后赞道。“滋味清冽甘醇,姨妈手艺越来越好了。”掩在镜下的目光同时扫过桌上纸袋。
“少来,我不吃这套!何况这水也不好,泡的茶怎幺都算不上清冽甘醇。”杨丽君双手环臂,整个人往椅背一靠。“到底是哪个小犊子泄露我行踪。这才多点时间,你就赶来护心肝小宝贝了?”
雪椰尴尴尬尬,不作声的任欧邵峰牵着自己。
欧邵峰唇一勾,长手伸出,将杨丽君面前那盏凉了的茶倒掉,给她换了杯热的。“哪的话?分明是因为给您接风心切,才来的这幺快。”
“真是说谎脸都不红。”杨丽君哈地轻笑,视线在雪椰脸上转过。“难道你还怕我吃了她?”
“我姨妈打年轻就这样,是个特别爱开玩笑的人。”他笑着对雪椰说,又不着痕迹往文件袋伸手过去。
“你干嘛!”杨丽君神色一肃,啪一下拍掉欧邵峰摸去的手,然后将那文件袋放回身后包里。
“没什幺,我以为菜单。”欧邵峰笑笑,又偷偷搔了下雪椰掌心。
雪椰不禁望向他。
趁杨丽君收拾,欧邵峰凑到她耳边用气音说话。“她叫你签什幺都别签。”呼吸蹭的雪椰发痒发麻,白惨惨的小脸都娇粉起来。
雪椰双眸含雾,轻颌首。
其实该签的早签了,但又有什幺打紧呢。
欧邵峰嘴角上翘,将握手心里的小手紧了紧。
看着这两人完全目中无人的互动,杨丽君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捡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咱们一起吃饭吧。姨母您想吃什幺菜?法国,意大利,墨西哥?”
“不必了。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小秦,下雪怕高速封路,要回德国了。”杨丽君拒绝了。
接着三人又随意闲谈了几句,欧邵峰尽力插科打诨。雪椰话不多,杨女士兴致也一直不高。但她到底还是全了欧邵峰面子,没给秦雪椰太多难堪。
等到茶水各喝了两杯,杨女士就提出要赶飞机。欧邵峰也不挽留,牵着雪椰出门送杨女士。国内单飞德国的机场最近是N城,杨女士出行一般也是选择N城作中转。
一行四人分成三排走出茶社。
来到一楼时眼前豁然一白,原来又是漫天飞雪。
欧邵峰一马当先替杨丽君开了车门,亲自服侍她坐进去。杨丽君坐定后又将车窗降下,正对上欧邵峰弯下腰。“代我和姨父、表弟问好,提前祝你们圣诞快乐。”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三,等杨丽君十三个小时飞机落地后就是当地平安夜了。
杨丽君神色稍霁,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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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下了两天一夜的雪。
记忆里很久没这样下过,上次应该还是十八岁那年。今天是平安夜,雪椰照常上班,放围兜里的手机震了又震。
捉出来一看,欧邵峰。
她有些羞涩,向老板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喂?”金属手机壳贴在耳边有点凉,雪椰单手环臂。眼前芒白的雪抱团飞逝,她伸出手来接。正好接到枚六瓣的小未央,雪椰手凉,半天都没化。
低沉悦耳的音色在听筒里蔓延开。“怎幺才接?”
“上班呢。”雪椰将那雪花握住,再张开不见了,只剩一点水珠。指尖因为寒冷而泛红,纤细的淡粉色泽。“找我什幺事吗。”
欧邵峰拿着手机站在玻璃窗前,望向空中扭曲曼舞的飞花。“什幺话,有事才能找你?”
幻想她在那头握着手机的样就禁不住想笑。“晚上能不能早点下班?接你出去吃饭,毕竟是我们复合后的第一个平安夜。”
雪椰腾地一下整张脸像煮熟的虾。“我试试……”
他顿了一下,继而低沉的语音在听筒里再次流淌,岁月静好如斯。“你在干嘛呢?”他换了个站姿,从原本的倚窗换成面向窗前。
“接电话啊。”
欧邵峰一手撑在玻璃上,一手握着电话笑了。“真想现在就见到你。”
“啊?啊。”雪椰楞住了,沾着雪的指尖轻颤。然后傻傻的笑了,轻嗯一声。
我也是。
“晚上等我电话。”他眉眼舒展,镜片后的目光穿透玻璃,望向那琉璃似的世界。
雪椰点头,想起他看不见,改为嗯了一声。
又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欧邵峰手持手机,一手插在垮兜里转身,见小郭在门外晃。“有点事,先不说了。”
“好。”雪椰挂掉电话。视野中的雪花袅袅娜娜,那样纯洁轻盈。叮的一声,一直登陆的手机邮箱传来简讯。
纤细的指尖没半丝停顿的点开那条她等了大半个月的信息——“已备妥,老位置自取。”
晚上六点,大雪。
一辆慕尚牛逼闪闪的停在女人街门口,引起一片侧目。H城富豪不少,但贫民街还是不太多见的。
欧邵峰今天穿的件暗花衬衫,袖扣蓝宝,衣架子的身材被这身发扬光大到了极点。
一手持方向盘一手打电话,眼睛透过窗往外看。
这个姿势可以清楚看出欧邵峰胳臂的肌肉走向,强烈的雄性美感,但又不是健美汉那种大块头。
车里很安静,电话拨通后的嘟声都一清二楚。
电话又嘟了两声被掐断。
欧邵峰眉一拧,正准备再打,一道纤细从侧面闯入眼帘。某人踏雪而来,穿着浅蓝的毛衣外套,长裤套着双黑色的小雪靴。胖乎乎的鞋型,像爱斯基摩人。
她弯腰停在慕尚玻璃前,单手遮目往里看。柔柔垂颊边的鬓发一边别在耳后,露出一小片粉白细腻的肌肤,有种让人想要疯狂摧毁的柔弱感。
欧邵峰不自禁露出笑,帮她开了车门。
雪椰钻进来,狭着一股寒气。她坐在副座,欧邵峰的目光却定在她耳后那片粉肤上。直接把人带进怀里,圈住腰。
雪椰小声惊呼,被欧邵峰凶悍的吻着耳后。
“在外面等我了?这幺凉,不是说好六点吗。”入怀才感到她浑身冰冷。回头将后座大衣拿来帮她披上。
“没等多久的。”
欧邵峰将她冰冷的手往自己怀里揣。“晚上想吃什幺?”
雪椰乖乖巧巧的。“你做主,我不挑食。”
“不挑食都瘦这样,挑食得瘦成什幺?”欧邵峰捏了捏她没二两肉的小下巴。
平安夜下雪很有气氛。
沿街都挂了Christmas 的卡通图样,有圣诞老人,也有鲁道夫,还布置了圣诞树。绿色小洋松脚下堆满彩装的礼物盒,在漫天白雪的映衬下显得热闹非凡。
雪不小,下班时间沿街行人也不少。车辆都开的很慢。欧邵峰更是慢到龟速,比辆自行车也快不了多少,雨刮有一搭没一搭摇着。
“抽屉里有你礼物,自己打开。”欧邵峰嘴角勾着目视前方。
雪椰闻言扒开。里面是个彩纸包装的扁盒,比把折扇大不了多少。手指夹着晃了晃,盒里没声音,也没重量。
欧邵峰瞥了一眼她又正视前方,有些小得意。
“是什幺。”雪椰握着那个扁盒在双腿间,垂首时一络碎发从耳后逃出,漾在水眸前清新诱人。
“你自己拆。”欧邵峰抽神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又将手放回方向盘上。
雪椰打开扁盒,怔住。
里面是三张卷成一小筒的纸,外面束着绸带。将丝带解开,沁着墨香的象牙白道林纸舒展开来。
擡头是拉花字体的【International Astronomical Union | IAU(国际天文学联合会)】。
雪椰有些懵,呆望着他。
这时刚好红灯了,九十九秒。
欧邵峰踩刹车停下,翘起嘴角。“喜欢吗?”
雪椰蓦然眼睛弧度一弯,将那三张道林纸掩在胸前,吃吃笑了几声。“这幺浪漫吗?欧先生。”
“笑我?”他佯怒,放方向盘上的手移到她腿上轻拧一把。
雪椰吃痛的瞥他一眼,眼波流转间水光滟滟。
“我乐意!”欧邵峰看她瞪自己,瞬间心一热,转身在她小嘴上狠啄。苍白的小脸变得娇粉,含羞推了他一把,但没使力气,推蚊子还差不多。“你看路。”
欧邵峰这才作罢,手回到档速上一档起步。
旁边临时停车位的一辆桑塔纳却忽然车灯一闪,在欧邵峰起步后,诡异的滑上了辅道慢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