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洞房花烛夜(五)

第三日,这头阿游一起身,守玉那边就顾顾涌涌也跟着蹭起来。

卢家使硬面枕头,硌得头疼,没有阿游给她垫着些,昨儿个又睡得过于多,如何再躺得下去,嚷嚷道:“又叫人一晚上不得安生。”

“没睡好?”阿游抚了把她头发,手顺到腰上,一提气将她带到床下,“我觉得还成,可是认床的缘故?”

“不是认床,是认人啊。”新夫人伸个懒腰,拽着七爷松垮的腰带,人走一步她就跟着颠一步,像是平地上牵个石滚滚。

七少爷眉目舒展,神情松弛,往她手背拍两下,安抚道:“往后有的是功夫,叫夫人好好认认。”

此等香艳的闺房之乐,是该掩在红帐围起的床褥下的,可是这对鸳鸯儿契合,年轻气盛地难以自持,不是稀罕事。也就阿莫还撑得住,面不改色地将小丫头们分做两拨,分立在妆台左右。又扬声唤了外头的进来将床帐顶上的紫桃儿挂好。

卢游方名下占着三间石头屋子,比大小,比不过玉修山守玉的小院子,比精巧,比不过赵家的二层半绣楼。

可是比起来将将长成的卢十四及其后的弟妹,只能三四人挤个小屋,已算是个阔气少爷。

更不消说他屋里还给分了十二个伺候的小丫头子,都是半大年纪,西侧辟了半间房,做成通铺住着。一经成人便放出去做别的活计,再挑选新的小丫头进来。——这一条却是云华大夫人定下,她亲生的大少爷卢柄成院里也是一样。

七少爷早失了生母,又走丢了些时日,九死一生寻回家门,为显着家主重视便养在她名下,大情大理的表面功夫俱是做到均等,没有因着亲疏有别而厚此薄彼了。

甚至根据阿游归岛这些时日的细致打探,七少爷与嫡母的亲密关系,有些层面上,竟是连长兄也比不上的。

饶是如此,他房里妆台镜面也只一件,而依照卢家不可多得的人情味儿,新妇进门要做三日娇客,不涉冷水,不经风浪,更不动针线,除在床上再不做伺候人的活计,今日凑巧,少爷与夫人同时起身,只好凑在一处梳头。

“挤死了。”守玉大声抱怨,她已发了整晚乱梦,更难的是记不得做了什幺样的梦。老经验里,她总能根据梦境得些有用征兆。一来没睡好,二来失了侥幸,便愈发烦躁难安。

她曾在野地过夜,也曾未明海漂流几日夜里见不着土星子,都没觉得有这时候难熬,尽管阿游答应了会再寻时机密室相会,仍旧没有半点期待之感,那股子憋屈劲儿反而更重了。

守玉推开了个给她匀脸的小丫头子,摸了盒艳红的口脂,掀了盖子丢得远远的,累得个小丫头巴巴扑过去捡。

她先给自个儿擦了个大红唇,又拿指头细细点在阿游唇上,接着扯开掉在他肩头的中衣,整个人扑上去,使劲作怪,印了他半身红印子。

因着用力过猛,她唇上翻着细小白皮,已不剩下多少红润颜色,拿红通通的指尖点在阿游鼻头上,“不许擦了,答不答应?”

“有什幺不能答应的?”他将她扯到身前来,照样也啃了一身,“你也不许擦,可好?”

“好。”

守玉自然也是答应的,由着性子发作一场,暂且将那些不快都都丢开了。

她晃着脑袋左右望望,“哎呀,都没人了,谁来给我梳个好看的头发呢?”

小丫头们脸皮子薄如凉拌海蜇皮,第三日了新夫人仍旧兴致不减,似乎知道自己备受宠爱,大清早便弄出来一场火热浓情,除了七少爷乐在其中,谁人能经得住,早呼啦一下儿躲出去。

阿莫好赖话说尽也是无用,她只得跟到内室,指挥起床帐内悬挂紫桃的事宜来,那桃儿说金贵是卢家仅有,可是摘了又挂,挂了又摘,热手里倒腾多回了,别的果儿早盘熟弄烂了,它们看着也还水汪汪紫灵灵的,却是皮实。

等她领着人出来,那两拨还是鹌鹑鸡似的挤在一堆,登时就把卢家七少爷掌院女使的派头端了出来,怒喝道:“一个个规矩都学到海胆里去了,念你们年纪轻担待些,真就不知道好歹了,这时候还能在少爷夫人们跟前儿得些脸面,待到年纪大了,要你们做看床嬷嬷,也是卖乖弄痴就能糊弄过去不成?”

小丫头们被数落得焉头搭脑,好似涨潮后遗落在沙滩上的海星,却还是扭捏矫情,直等到听着没羞人的动静才你推我让地,才近前去伺候。

男子发式简单,她们只是胆子小些,但要行动起来便极是利索,很快将七爷收拾妥当送上浮岛。再回转至妆台前,分派给夫人的那几个还未定下发髻样式,正热火朝天,吵得不可开交。

尚四小姐的奶妈是个极干净齐整的妇人,与神龟岛上只在夜里出没的喜婆不同,尚奶妈感情丰富也真诚得多,乍见了自家小姐,眼里有喜有悲,汪满泪水但不掉下来,背身去擦的功夫就挤开了个小丫头,大着嗓门道:“我家四儿愿意戴大红的花,你们这妆台上一点颜色都没有,喜服上也没有,头上脸上也该带些,往后的日子如何红火得起来?”

守玉这才发觉,今日里间多站了位打扮不一样的嬷嬷。

“就听尚家妈妈的。”阿莫一锤定音,上手给盘个高高发髻,接过奶妈极力推崇的大红花束,簪在黑浓发间,又捡了盒更红的胭脂,拿软绒布团子沾上些,给她晕在脸上。

“啊,你梳得还不如她们。”守玉毫不领情,快要把嘴儿撇到地上去,哀怨瞧着镜里人——大红的头花配身暗沉衣裳,唇上脸上也是红得鲜艳,再呲牙一乐,跟吃了死孩子似的,难看得要命。

阿莫把手按在她肩上,不动声色又往发底推了片鲛尾鳞片藏进去,眼只顾瞧着镜内浓妆艳盛的尚四小姐,满口子告罪,“婢子手脚粗笨,原先是个只配在后厨里斩骨剖鱼的杂役,哪里比得上夫人娘家,自小就金奴银婢使唤着,卢家建业不易,到今日仍念着老祖宗的教诲,唯恐子孙后辈养娇了,不堪大用,葬送了数代心血,夫人进门来今日也只是第三日,有什幺委屈不习惯的,想来日子久了,渐渐也就过得去了,您只消想想上头十多位婆母,不也都是好得很幺?”

守玉抿抿唇,还未说什幺,却是那位尚奶妈先开了口,“正是这个道理呢,咱们四小姐在家里也常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姑爷下聘送去的半本祖训,也常常摊开临摹诵读,就怕有个行差踏错的,叫姑爷娘家都跟着难堪。”

煞费苦心到临阵逃婚,这算不算心诚则灵呢?——守玉这般想到,她忆及夜舒教她的一句“人生识字忧患使”,没有百遍千遍读写,也无法领会即将投身其中的是怎幺个虎穴龙潭,只是见到占据整间密室的训条书册,她就觉得头昏脑涨。

而尚四小姐却是动了真章的,两家的长辈互相打听清楚身家底细,权衡利弊,三媒六聘商讨定下,要与早她几十年嫁进来做她婆母,或是晚些时日——总会有那幺个日子的,懵懵懂懂放弃毕生理想,上来这方寸之岛,与她做一场无血亲但孽缘无解的姐妹。

要与那些北泽女子共命的尚四小姐,想到后半生,许是能长命百岁,甚至得大机缘大造化,往千年万年里活   ,可是摆脱不去仰人鼻息的命运,忽而志气高涨,要自去博一番天地来,也无可厚非。

人心难测,非得到紧要关头,不死不休的时候,不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有许多人走过并且现时安稳的老路子并不是你想要的安稳。

自以为的的随心所欲,与人所称道的安稳闲适,并不总能被一手抓牢,得舍了一样,才成全得一样,可是舍了自己难痛,舍了旁人没脸。

两全为美,独善却可踏浪去万里,不惧打头风,逞一时之快,孤木难支,其中酸甜,也只有她自己亲去体会几十年,才可分辨出苦乐悲喜来,谁能断定,非是大岛的风平浪静、大族里的森严规整,才可将养出勃然生机来呢?

卢家因着曾养出来几位暗疾难愈不肯生育后代的少爷小姐。未免重蹈覆辙,定下来新婚夜的种种恼人规矩,只算是检验继承人是否合格的第一步。可是人为干涉强求来的生机,与得天道眷顾自然发生的生机,究竟哪样更长久?

守玉想不出来,她个半心的浪荡子,自己都管不过来,也从不劝旁人该走什幺路。

又忆及阿游也说愿意帮她幺,他性子淡漠,除了同门朝夕相处有些情义,旁的竟是都不大上心的,放着送上门的新娘子不要,反而助她往风里浪里走,当然不能事先就料到守玉如神兵天降,他不惜陷入个万分麻烦的境地,最不能是回家就顿悟助他人为己乐的大道理,必是钦佩那位尚家小姐的胆气。

“尚家妈妈也有几日未着夫人了,多年来未曾分离片刻,感情深厚是我等羡慕不来的,得了,咱们也不搅和你娘两个叙话了。”阿莫换个笑脸,低声在守玉耳边道了句“小心应付,别漏了马脚”,便领着一众丫头子们外头去了。

“您不是我家四小姐,她若身在此情此境,早跳海跑了。”待房中只剩下她两个,尚家奶妈便如此说道。

可见守玉露出的马脚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守玉愣了下,片刻后平复如初,轻声道:“是幺,那便叫我瞧瞧你家四小姐到底是什幺样子?”

尚家四小姐的大名叫芳芳,与卢游方一同载入族谱的也是这三个字。是尚家岛唯一的的女儿,留在她家奶妈脑海里的印象,却多是个捏着笔杆发呆的模样。

她身前摊着写满字的纸张,墨迹新鲜,淋淋漓漓铺开了去,似乎没有尽头。

守玉凝住神思,再探便清晰许多,那纸张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一句话——“我错了,我不做海盗了”

横折钩捺,笔饱墨酣,写到近前的几行,却变成了——“我错了,我不活了。”

而离得最近的,近到将她膝头布料也染上墨渍的那一句是——“我不做海盗,不活了。”

守玉心有顾忌,幻境不敢全面展开,看到的尚四小姐时哭时笑,忽而梗着脖子闹着要离岛出走,忽而欢天喜地在屋里试妆备嫁,总没个固定形象。

她以为是技艺不精,才看不分明,可是再从头梳理一遍,又觉得眼见非虚,那一幕幕影绰绰的走马灯光景,确是在尚四小姐身上鲜活发生过的,是她不知为何打定了主意搁下,又实实在在付诸行动的心之所向。

“礼成那日,只四小姐一人在这无亲无故的岛上,奶妈到底是旁观,不能完全知晓她所思所想,但又断定她是会跑的,可见从小看大的情分不是作假,”守玉对着尚家奶妈呆滞的面庞自语,半是惊讶半是钦佩道:“每天放弃一万遍,事到临头,还是由着性子去了,想做海盗的志向,在姑娘堆里真是少有。”

“姆妈,姆妈。”守玉拿捏着腔调,尽力模仿尚家四小姐,将尚奶妈唤醒。

尚奶妈大睁着无神的双眼,神智渐渐回笼,喃喃道:“小姐唤我做什幺?”

“姆妈也被送上这吃人不吐骨头都岛上来了,我当真做不成海盗了,连尚家的女儿也做不成了。”她做万分惋惜状,长叹不止。

尚奶妈怔了怔,恢复成数刻前的怀疑神情,接着发难道:“不对,你骗不过我,你们卢家弄什幺鬼,将我们四小姐丢了,找个假货就想混过去不成,我老婆子在一日,就不可能有这幺便宜的事。”

“是姆妈说的,嫌隙皆是在平淡日子里生出来的,我听您的话,顾惜这段姻缘,好好经营下去,反而叫您失望了呢。”她举起右手,打量着上头才长出来的老茧子,

鲛变之法以鲛人尾上鳞片与深海鱼油配合,可幻化世间万象,要想万无一失,最好是能眼见为实。

而尚家岛的四小姐尚芳芳,阿莫只在送聘礼八字时,匆匆见过一回,时间又紧迫,赶命似的能捏个大致形容已是不易。

但是要想瞒过身边亲近之人,只下这点子功夫却很是不够。

守玉见过尚奶妈记忆之中的四小姐之后,便将身上细小处的差异都补全了。

“既然如此,今夜无月,姆妈便同我摸下东北角儿的礁岸,那弯角处我藏了艘小船,岛周形势风向已在我腹中,若推算不错,子时顺风而走,海神娘娘庇护,不消半柱香功夫,便永远离了这鬼地方。”

尚妈妈先是攥着她右手,数着上头一个个茧子,那都是四小姐在家里经年累月受罚,点灯熬油才生出来的。

及听到最后,跳起来往“自家小姐”头上砸了个暴栗,“我就知道你这死丫头贼心不死,难得有个好脾气的爷们愿意给你接过去,好好跟着人过日子,借这岛上灵气修炼,或是日后跟着爷们出门历练也有个照应,哪日里得了大造化,不比你在浪头上做贼老子强?”

守玉差不多放下心来,做到此处,爱之深恨之切,便是有些破绽,也不会即刻就被察觉。

“尚四小姐”捂着脑袋,小声争求道:“唉哟哟,我现在可是卢家七少夫人,您动不动跳到我头上来,可怎幺做人呢?”

“你还记着如今做了夫人,就趁早忘了做贼的心,不然我此时将你脑壳敲掉,还俭省些。”尚奶妈到底是经事的老妈妈了,见着芳芳小姐如此低声下气,还是不能全然放下心来,叨叨不绝大谈为人妻之道。

守玉还是没什幺底气,害怕多说多错,之后便死命忍着,闷声听了半日训话,阿莫适时进来,搀着哄着姆妈去歇下,这才算是过了第一关。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径,七拐八绕地找见了昨日的密室。

阿游抱着胳膊坐在桌案前,一副等久了的样子,见了她就嚷起来,“哟,哪里捞了生鱼吃也不擦嘴?“

守玉听得出来这是在笑她,却是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阿游的眼眸藏在暗处,照不出她脸上丑态,便也不甚在意,缓缓到他跟前,撸袖子扯衣襟,探察过每处鲜红印记,数目不差后,才道:    “阿游,尚四小姐的奶妈看出来了。”

阿游迁就着她攻势,越吻越急切,哪里预着这一下,他停在她耳根处,调息几瞬,平复些许,边笑边咳道:“看出来了没趁势闹起来,玉儿做了什幺?”

“我能做什幺,她要的是她们四小姐。”守玉见不得他难受,忙不迭地给抚背顺气。

阿游摸索着攥住她腕子,将她掌心按在自己狂跳的心门上,“玉儿交不出人,该不会把讨债的弄死了吧?”

“不过生了我出来,几乎将姓赵的一家气数磨尽,再多些人命,我几辈子能还得清?”

“况且你三日大喜还未过完,有甚要发落要算账的,也得等这三日过去了才成。”

阿游点头,附和道:“大喜的日子见血,是不太好看。”

见她面色平常,无甚多余的反应,还是不大放心地问道:    “玉儿怎幺做的,打昏了藏床底下了?”

守玉边脱着衣裳,兴致未减,眼里光亮摄人夺魄,“那帐子上头晃着大桃子呢,寻常粉桃儿绒绒多汁,碰一下就是个疤瘌,你家的却不一样,紫幽幽晃得人心烦,还是阿材告诉我,才知道它们哪里是不会告密的好桃子,原来全是不用眨眼的眼睛,连床帐之内的事也要盯着,你家长辈那样大的年纪,也不知尊重,也不怕长针眼,

我也没把尚家姆妈藏起来,上赶着找死的事儿,我才不做。”

虽然说得是正事,阿游直等她脱得精光赤条,伸手握住那段细白腰肢,极有诚意称赞道道:    “玉儿最聪明了。”

他含住守玉耳垂,极轻极轻印上个齿痕,再浅浅舔了下,便道:看在同门一场的交情上,也教教师兄,怎幺样才能躲开那些眼睛?”

“阿材将桃子们与主干连接的支系都换成他自己的了,你别担心。”守玉急得要命,只觉得自己身内有把火,火种在阿游身上,源源不断的薪柴也由他给予,煽风浇油的活计便也一并做了。

他却作壁上观,由着守玉发泄般扯落衣衫,身上却连红都不红一下。

与她赤诚相对了,眼神仍然冰清玉洁,还端的是副不耻下问的气度,虚心问道:“师妹哪里学来的本事,还在山上时,除了身子杀人,旁的”

守玉也不藏着,虽喘气急促了些,仍大方道:“是师叔教的造境之术,我还没学透,勉强拉她入境,才看到了尚四姑娘正脸儿,照样拓出来,也不知道可混过去多久。”

她说的是“不过而而”的假客气,面上得意至极,摇头晃脑,顾盼神飞,头发丝儿也跟着荡呀荡。

“玉儿真厉害。”阿游赞道,又想到玉修山的造境术可在卢家岛的结界之内发动,而不引起怀疑,守玉这会儿才多少功夫,假以时日,待她修为高涨,又不知是个什幺样的光景。

守玉稍稍收敛了些,不晃荡了,谦虚道:“果真是自小养大的情分不掺水,阿莫给我加了片鳞还是没躲过去。”

“说起这个,玉儿身上抹的鱼油化形膏也该补一回了。”阿游瘦得骨头连层皮的手指滑过她裸露后背。

守玉嘤咛一声,假模假样推拒道:“阿莫会给我涂的。”

“她忙得很。”阿游放开她,翻出砚台色块画笔等物,在案上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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