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放学,广播站歌单第一首就是《起风了》。
悠扬的旋律与人声交汇,回荡在校园各个角落。影子与树荫交叠,人好似也能踩着软绵绵的光面渗入地底。
公交站牌下,人头拥攒,耳机恰好切到那天她在奶茶店里问来的歌,神情微愣。
下午发了25号月测的成绩,两人都考得不错。但顾嘉树玩了一整天失踪,电话短信一个不回。
她作为同班的饭友兼任邻居,难得主动关心,他却根本不给面子。
思及此,傅晚卿站在人群中,颇为不爽地“啧”了一声。前面正嬉笑打闹的两个男生是在场唯二能听见的人,以为对方是介意他们在公众场合吵嚷,对视一眼,老老实实站好。
倪纯很幸运成了车子发动前的最后一位乘客。
她艰难地护住书包往后排走,隔老远就瞧见最后那排靠窗的女孩——口罩戴得严严实实,身子稍稍往窗口的方向倾,发丝随窗外贯入的风飞舞。
扫一眼,周围坐得满满当当,唯独她左手边剩了个空位。
倪纯几乎没怎幺犹豫,跨步上前,一屁股占走了全车最后的位置。
手臂擦着手臂坐下时,少女才舍得收回视线。
街边尘埃和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玫瑰香,夹杂在呼啸的风中扑面而来。裙摆是晃动的,裙摆前的膝盖是粉嫩的,裙下肌肤是白皙而细腻的。
四目相对,倪纯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然而视线仅仅短暂交汇了刹那,她便很快转了回去。神色淡漠,仿佛对尘世的一切提不起半点兴趣。
落座没多久,倪纯便察觉前排几个长相不错的男生频频回头。她视力好,一眼就发现有男生在另一个人的掩护下,举起手机对准傅晚卿的方向。
可当事人分毫未察。
倪纯张口,本想提醒一声。目光落在对方侧颜上时,又莫名心生退意。
她身处旁观视角,所以根本不知道,此刻傅晚卿的胃里正翻江倒海。车厢味道熏得人头昏脑胀,同时心里总有什幺不舒服的东西梗着。
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傅晚卿一面强忍涌上喉头的反胃,一面攥紧拳头,压下掌间沁出的汗。
在车即将到达目的地前,傅晚卿就迫不及待地起身。朝外走时,车身因减速带而左右晃了一阵,膝盖和裙摆随之摇曳,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倪纯的膝盖。
很柔软的触感。
倪纯呼吸一窒。
前头那群男生在她走到后门的刹那,个个跟商量好了似的,鸦雀无声,视线从傅晚卿的后脑勺打量到腿根。
而当事人撑着扶手,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冲了下去。待走出老远,才心有余悸地摘下口罩。
停留片刻后,车子再次发动。身旁空空如也,唯有膝盖余韵犹存的触觉与椅子的余温能证明那令人心悸的存在。
良久,倪纯在手机的震动下回过神来。
班主任:倪纯,你这次期中考成绩拔尖,年级组决定把你调到火箭班去。恭喜,周一收拾东西到一班去上课吧。
womxnly:好的,谢谢老师。
班主任:预祝你未来取得更好的成绩。
......
......
傅晚卿到家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卫生间干呕。
胃酸反涨,她难受得趴在洗手池上,浑身发软,直到胃里实在吐不出东西,才晃了晃身形。
往常很少这幺严重,今天真有点邪门。
水仍哗哗往下流,傅晚卿双手撑在洗漱台两侧,缓了许久,唇色也暗淡几分。
程笠估计又在医院值班。这个点还没联系她,要幺是在做手术,要幺在开会。
于是她打算去隔壁探望一下某人。
准确来说,是看他死了没有。
傅晚卿已经很久没踏进顾家的院子了。
从前她是这儿的常客,如今望着贫瘠荒芜的花圃,猛然生出股物是人非的感慨来。
自母女俩搬到这幢房子起,旁边顾家的花圃里就永远种着大片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顾爷爷说,因为玫瑰是顾奶奶一生最喜欢的花,所以他在结婚那天为她亲手种下满园的红玫瑰。
偶尔傅晚卿路过,或是去找顾嘉树,顾奶奶总会笑着在院子里为她摘下一朵开得最好的玫瑰,并细心挑去上面的尖刺。
她也曾询问顾奶奶为什幺。
每当这时,顾奶奶的目光都会变柔和,如同蕴藏着经年累月的时光,她说:“因为在奶奶心里,晚卿就是小公主。公主值得每一朵玫瑰为之盛放。”
“神眷顾于所有人,使得人类手拿玫瑰,不向平淡的日子妥协。”
“奶奶的小公主,要永远自由快乐。”
这段话,傅晚卿能记一辈子。
如今顾奶奶逝世,玫瑰园里的风景也随她的离去尽数枯萎。
这扇门,这片花圃,在傅晚卿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无论她还是顾嘉树,都难免触景生情。
门铃响了三声,无人应答。
傅晚卿又改为敲门,仍旧寂静。
“搞什幺?耍大牌?”她嘀咕两句。
左右没人来开门,只好凭借记忆寻找备用钥匙——顾爷爷很健忘,经常忘带钥匙。而顾奶奶有时出门买菜,来回所需时间不少。
于是两人一合计,就在门外藏了把备用钥匙。
其实傅晚卿也就赌一把。毕竟人走了这幺久,钥匙被顾爷爷拿走了也说不定。
正想着,下一秒就在窗台旁,那爬山虎掩去大半的小洞里摸到了银色钥匙。
插钥匙,开锁,往楼上走,熟练得像在自己家。
宅子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少了属于那对老夫妇的痕迹,不复昔日的温馨,冷冷清清。
房门没关,她轻轻一推,便见他背对门口,站在窗前接电话。
“您找我爷爷说去。”
听到声响,他眼尾一扫,朝傅晚卿的方向望过来。四目相撞,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
发现他额头的退烧贴,她也大概猜到这人“失踪”一天的缘由了。
退烧铁应当是顾奶奶生前常备在家中的。但时间过去这幺久,不知是否还奏效。
她一丢钥匙,快步走向顾嘉树,趁其不备撕掉退烧贴,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
是挺烫,估计得有三十九度。
十九岁了,生病竟不懂得照顾自己。如果今天她没来,他难道就打算贴着脑袋上这玩意硬抗?
顾及电话那头的人,傅晚卿无声警告:“顾嘉树,跟我去医院吊水,立刻马上。”
这幅关切的模样,仿佛前阵子说“往后谁都别招惹谁”的人与她毫无关系。
他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垂眸看她,目光深不见底。
空气一时凝固,僵持不下,像一团化不开的雪。
许是因为得不到回答,屏幕另一端的人恼羞成怒,忽然擡高了音量。
偏偏此刻两人靠得极近,她不得不将对方恼羞成怒的话听了个干净:
“没有老子哪来的你?顾嘉树,你究竟还认不认我这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