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头疼欲裂。他支榻起身,只见一身霁青直缀的卫澈正宽坐在堂中,一旁铜炉上的茶汤滚沸着,似乎已候了多时。
“君可好睡?一睡便是两个昼夜。若非韶九,鄙人险些当你阿妹下药过重,君一睡不起了。”
什幺?扶着脑袋的冬青听到阿欢的名,一个激灵,不及着靴便四顾察看。
除了眼前某人以及倚门的韶九,屋中空荡。
“她人呢?”冬青跛着腿,步伐却大,几步便来到卫澈近前。
“唉!”卫澈整整下摆,嗟叹道,“她拿了孙府邸图,你说她会去哪?”
孙府……孙巍!
“你明知情却不相拦,你难道不知她那性子出庄必要坏事?”冬青心中“咯噔”,忿忿道。
他记得阿欢醒来时,他与她絮絮谈了许久。他告诉阿欢水吟庄已遣人去救,他告诉她爹娘希望她平安。她轻点头,平静道了声好。她端来汤药,让他饮下。他不疑有他。
不料他的阿欢竟习得了诓人之技。
透过袅袅热气,卫澈的面目含着朦胧笑意。
“她那性子,她什幺性子?堂主死生未知,你今日纵把她绑到十八层地府,她杀尽恶鬼,爬也是要爬上来的。这些年她是为何而活?什幺对她最重要?你身为她的兄长,比卫某清楚。在下助她一臂之力,省得她未入地府先脏了手。卫某可不愿再被刺一次。”
“你故意的。”冬青气息不匀,眼神锐利直逼卫澈。
“谈不上故意。在下不过是做了君要做的事罢了。”他绷紧面目上的笑靥显得刻意做作,“用都用了,箭到弦上反而舍不得了?”
“那君一早便不该让她来水吟庄。”卫澈擦着他耳际,轻落落补上一句话。
冬青身子震动,眼神微烁。卫澈道出无情事实,他说不出反驳之语。
卫澈设局不假,但他是推波助澜之人。爷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亦是如此。被蒙在鼓的阿欢是他计划的一环,也是他命中的变数。在阿欢刺向卫澈的那刻,他分明看到阿欢眼中深沉的恨意,他忽地厌倦了这般谋划的人生。他想带着阿欢远离纷扰。无名无姓的两人,一起好好活着。
这样转瞬即逝的念头让他踟躇不前,迷失其中。
“你到底想做什幺?”
“这话,当是我问你。君与吾师作了协定,反手又与我交易,其中厉害我自然是要弄弄仔细,以免引火烧身。”卫澈有意咬重最后四字,又轻点自己胸口,眼睛尽乜着他。
果然是祸害。
“交易本是各取所需,少庄主毁约在前,那幺人我自寻他法去救,但你想要的,在下亦不会兑现。”
“真不明白你脑子里成日装的什幺?”倚着雕花门的韶九胸脯一挺,忍不住开口道,“她玉蝴蝶原就是做这营生的,如今又有图在手,一事不劳二主,岂不是刚好?”
“有图?有图又有何用?”冬青恼而提了声量。
“你此话说得古怪。拿图便能认路,正好探探虚实。”
“说得轻巧,若此图为假,又当如何?”
“她常年混迹江湖,难道连这点应变能力都没有幺?”
“可她根本……”冬青硬生生忍下话,转而话道,“她中毒了!”
“中毒?中什幺毒?”正吹浮沫吃茶的卫澈手一顿,插话了。
冬青剜了韶九一眼,韶九收了气焰,瘪瘪嘴,没再说什幺。
“韶九?”卫澈盯着韶九,盯得韶九浑身不适。
“也不是什幺了不得的事。控制她内力,原是防她动粗,她自己要跑出去,又怪得了谁?”
卫澈放下茶盏,面上笑容不复,一时间似是心事满怀,坐立难安。
阿欢方来盗图,便被卫贺抓获。联想起前两日窗外异响,卫澈估料她已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不少。于是他干脆将阿欢按下,从她爷娘的真实身份道起,将前后之事囫囵说了个遍。
“既要做交易,便得让你知悉实情,否则对你不公。自此,若你还愿前往孙府,此图你现下便可取走。”
阿欢听罢,默默良久。继而擡起眼眸,缓而坚定道:“我愿意。”
卫澈喉中一紧,心跳骤快。他想起了在东市初见她那日,日光微醺,她手上飞快,鱼鳞盈盈闪烁,半幅面庞红中透粉。她偶然擡眼,一双黑眸盈润坚毅。
这一看,他便再难移眼。事隔三月,再次见她,险险丢了命。说是算计却暗生期待。他分明感到沉寂多年的心复又在胸膛作乱。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那时是为她;此时此刻,是为她。
“卫贺与你同去,护你周全。万一有诈,记得抽身要紧。”他迟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你爷娘、阿兄皆期你平安,你切切不可忘记他们的嘱托。还有……你欠我的,我等你来还。”
卫澈一手指指心口,另一手始终牢牢抓着她,一点点捂热她寒凉手背。
茶汤浮沫尽消,温度凉透,恰如此刻卫澈的心境。
论布防,将军府尚不及水吟庄。阿欢身手不错,又有卫贺护佑,万一中计,尚有把握全身而退。可如今她中了毒,情况便不容乐观了。
牺牲一人而达到目的,他不在意。可若此人是阿欢,他承受不起。
他眉头越蹙越紧,全然不知一旁的两人说了些什幺。
他倏而起身,平静道:“谁都不许轻举妄动。我会解决。”
韶九睁大了眼,不待开口,一仆从在外唱起少庄主。
“少庄主,明安堂请您前去一叙。”
冬青觑着卫澈身躯一僵,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