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空空如也。绳子的另一端从窗户垂落在地,像条蛇尸。陈锐星按下墙上的开关,眼前一片光明。
“姐……?”他迟疑地叫道。没有人回答,他大气不敢出,一步一试探。客厅没有人,厨房也没有人。左转,到了她的房间,仍然没有人。他汗毛直立,不知道她还能去哪。
衣柜门微微敞开,一道影子朝他扑袭而来。他狠狠摔了个狗吃屎,脑浆都要荡匀了。
“我次——”脏字几乎就在嘴边,他看清骑在身上的是她,高举酒瓶就要砸下来,他马上改口,“是我,姐,是我!”
“我靠,怎幺是你,”她显然也被他吓得不轻,“怎幺是你啊?!”
他指指她手里的酒瓶,“瓶子,先放下来,有话好好说。”
等两人坐下来冷静之后,才发现这是误会一场。
“你敲门那幺大声,我还以为是什幺入室抢劫!”她说,“你不是走了吗?”
他胡乱抓了一个借口,“我……我昨天好像把什幺东西落你这了。”
“有事你打电话啊。”她似乎对他感到很无语。
“太急就给搞忘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我的我的,这事怪我。”
她猛灌一口啤酒,握着酒瓶发呆,没再说话。
“你没睡吧。”他揉揉后脑勺,如坐针毡。
“睡个屁,刚刚琢磨着干活呢,”她朝窗边努努嘴,怨气未平,“拜你所赐,思路全给你吓没了。”
他将信将疑,“干什幺活,怎幺要用到绳子?”
“剧本要写到一个悬疑部分,”她顿,“凶手后面畏罪自杀了,我不太会写那部分,就自己上手试一试咯。”
心中的石头彻底落地,他突然很想笑,觉得自己太无厘头。她一向是最坚强的那个人,什幺都云淡风轻的样子,怎幺可能做出那种选择?
“明天再写吧,时间也不早了。”他不由得轻松起来
此言一出,他看到她的指节发白,简直快要把酒杯捏爆了。
“那样甲方会杀了我。弟弟,你也不想你的姐姐在职场受欺负吧?”她一字一顿,语气沉痛无比。
甲方,成人世界里无比恐怖的两个字。她居然还有心思玩梗,他笑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真的要对她磕头了。
他唰地站起身,她头也不擡地问:“你去哪?”
“我去酒店拿电脑,陪你干活,”他顿了顿,试探地问,“要不我干脆请几天年假?反正快过年了。”
“行啊,你不用问我,”她始终盯着酒杯边缘,“不过你没别的安排吗?比如说和女朋友约会?”
他连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没那玩意儿。”
最终两人还是没一起工作。他在回酒店的路上收到她的微信,说自己困了,不如明天在她家楼下碰面,她带他去商场买套换洗的衣服。
他回了个OK,附赠一个猫猫头。聊天记录往上滑,上次他们聊天还是在十月二十九号。
那是她的生日,同时也是他的。他掐着零点对她说了生日快乐,她隔了大半天才回他道:谢谢,你也是。她回得倒也没问题,但他心里憋着股闷气,都不知道向哪处撒。
第二天上午,两人如期碰面。去到商场的路上,他们途径几个街区。小城节奏很慢,许多店家也不正经做生意,搬了张板凳坐在街边,聊天抽烟喝茶。
“感觉怎幺样,这个地方?”她突然问。
“蛮好的,”他说,“就是觉得有点儿眼熟。”
她蹲下去逗野猫,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像黔城是不是?”
“是,所以你才来这里吗?”他问出心中那个许久的疑惑。
她眨巴两下眼睛,“不全是,一开始是因为房价便宜。”
“你、买、房、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她才工作两年,二十四岁就能靠自己买房,太他妈牛了。
“小点声,”她拍了一下他后背,“真的不贵。”
“多少钱?”他很难想象她这几年都经历了什幺。
“买房加软装,一共十五万不到吧,”她说,“大学时我就一直攒钱来着。”
在意识到那是她的房子之后,他才试图回想每个细节。除了床和桌子,几乎没有别的家具,全白色,空荡荡的。如果那是她理想的家的样子……他总觉得不该是那样的。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商场。他看出这商场建的年代很早,窗户贴着蓝色镀膜,有几面因为日照而褪色。里面倒是挺新,估计翻新过,奶茶店和电影院应有尽有。长凳上坐着几个小孩儿,正舔着甜筒。
他以为她有熟悉的店,但他们只是漫无目的逛了几圈。等到他问起目的地,她才一拍脑袋:“我以为你在看。”
“我以为你要带我去哪。”他哭笑不得。
“我很讨厌逛街,衣服都是网购。”冲他说这话时,她双手插在皮衣兜里。
这的确是她的风格。对了,他以前看过一部猫科动物的纪录片,她就很像其中一种猫咪。体型娇小,但是捕猎技巧高超,总是能将猎物一击毙命。那猫叫什幺来着,他给忘了。
他走到试衣镜前,左右照了照。她给他搭了一整套。上装是有点oversize的立领夹克,印花简洁。内搭一件驼色卫衣,下面配工装裤。
向来都是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他个高又肩宽,穿什幺都不会出错,是个标准的衣架子。她抱着双臂,站在他身后看,显然挺满意自己的选择。
“不错,挺像个搞艺术的。”她评价道。
“什幺描述啦。”他不禁笑。
“真的,”她比划几下,“你再把头发烫卷一点儿,戴个冷帽,成了。”
他付完帐接过袋子,试探地问,“原来你喜欢这款啊?”
她笑而不语。他没来由地想起寸头男,心里一沉。
走出商场,她突然说带他去个地方。两人沿着河道走下去,河面上闪着金箔似的光辉,巨大的挖沙船在水上航行,船后拖出数百米的绵长波纹。积雪都化了,刚过去的雪夜似乎荡然无存。
“到了。”她忽然说。
他们正站在一个废弃的游乐园前。说是游乐园,其实只有最基础的几个游乐设施。碰碰车停在空旷的水泥地上,轮胎早就瘪了。旋转木马也落满灰,嘴歪眼斜地盯着他们。有风吹来,半人高的草丛窸窣作响。这儿简直像一处失落的人类遗迹。
她翻过生锈栏杆,他紧跟着也翻过去。
“身手不错嘛。”她拍拍手上的灰。
他表示这只不过是小意思,“咱们学校那个墙你忘了?我以前逃课天天翻。”
她坐上秋千,示意他坐到旁边的秋千。但他只是走过去,替她推着秋千。她很轻,他只需轻轻一推便荡得好高,下一秒她就能飞起来似的。所以他收着劲儿,没敢太用力。
“时间好快,”她突然说,“现在我老觉得,那些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很清楚她说的“那些事”是什幺。毕业后他开始工作,同事们在午饭点都有过去可讲,而他只有沉默。
“有时我坐在这里,会想起那个长凳,你还记得吗?”她接着说。
“记得,当然记得。”
怎幺可能忘记?他这辈子都不会忘。午后两三点,一条被照成金色的长凳。他们曾经在那条长凳上坐着,只是沉默地坐着。父母离婚后,他被分给男人,而她跟了女人。女人很快组建新家庭,她只能时不时回来住。
两头一下子变得都不是家。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唯有家楼下的那条长凳。
某个周日,他发现她在那里坐着。于是他也加入进去。麻雀在地上蹦哒,校服裤上许多硬币似的光斑。他们就这样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是更多个下午。
那个长凳就像他们的某个中转点。名为世界的公交车匆匆开向下一个时间点。他们坐在那长凳上,侥幸逃过它呼啸的车轮,哪怕只有片刻。
“奇怪,那时候我们好像一句话都没讲。”她的声音有种浸泡在旧日里的怅然。
“因为你总是听歌,”他说,“我想问你题目,你也爱理不理的。”
她想起来了,“哪有人上了中学还搞不清过去式的啊。”
“我笨呗。”他倒是坦诚。
“才不是呢,”她反驳道,“是因为那时我们关系特别差。”
他不禁笑了,的确是这样。一升上中学,不知怎的,两个人的关系变得特别僵。几乎不说话,有意避开彼此。如果碰巧坐上同一班公车,一个在前排,那幺一个必定在最后。
起初他只是觉得她烦。她太优秀了,所以他烦。连班上几个最不爱读书的混子都知道,红榜上那个总挂在第一第二的名字是他的孪生姐姐。但后来他才发现不是那幺回事,自己的烦闷另有它因。
忽然间她感到秋千不动了,扭过头看他。
“想什幺呢?”她问。
他知道自己想要继续推着秋千,就像当时他想一直坐在她身边。但她已经跳下来,走向游乐园的其它设施。
“陈满。”他突然叫道。这是头一回他直呼她的姓名。她从不远处看向他,等他说下去。他张了张嘴。这些年你过得怎幺样?你一个人吗?你孤独吗?你还会躲进衣柜里哭吗?
……你好吗?
无数的问候语翻过来,背面都写着同样的四个字,“我、很、想、你”。所以他从来没能说出口。她此刻站在草丛里,身形那幺娇小,几乎给无边的草木淹没了。望着他的那双眼睛被照成蜜色,闪着奇异且动人的光。
突然之间,那个已被遗忘的名词击中了他。“你知道锈斑豹猫吗?”他向她走去。
她摇摇头,“是猫吗?”
“嗯,差不多吧,我一直都很想养一只。”
“那为什幺不养呢?”
“因为……我不能,我没有那个资格。”
“什幺意思?”
“它是濒危动物。”
“你小子挺刑啊。不过说起来,我也很想养雪豹。”
“刑啊,到时咱俩就坐同一个牢。”
两人说笑着,愈发走远了,将那个镀满余晖的游乐园抛在身后。现在他们好像又坐在了同一张金色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