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秀将那封信折起来,交还到她手中,“无事,内阁对进度一向催得紧,只怕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你要多少人?”
叶渺沉吟片刻,“总得一百才够。”
顾秀点头道,“我去安排,两日之内与你送到。”又稍稍说了两句闲话,见夜深霜重,便一同沐浴歇息了。后日一早,果见卫仪来报,说一百五十人如数送到,由前研究所负责人惠蒙博士带队,此刻都安排在苻阳郡府。
顾秀道,“崔郡守腾空了一所驿站,专遣此来的修士住下,只是究竟不是长久之计,你什幺时候要他们过来?”
叶渺将先前议定的三件事和顾秀简要说了,却见那人眉间凝重,“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修复引灵线,这条灵脉倘若断在海上,帝国各处大大小小的灵能基地都会受损。”
叶渺点了昆盈进来,吩咐过一二,转头道,“哪里有那个闲工夫了?眼下收拾乱局还来不及。”又问过顾秀明日返京,恐事忙不能相送,因道,“让昆盈备一席小宴,等我晚上回来好与你践行。”语罢匆匆走了。
这厢安排人手,明晰规程,都要叶渺一力亲为。昆盈和双清两个年纪尚轻,镇不住场子,待三处都转过,回研究所时已然暮色四合,她才一进小院,就见苻阳郡守崔大人悻悻地从里面走出来,见她问礼时险些都没收住,只是干巴巴地道了一句“叶帅安好”。好在叶渺本不是拘礼的人,一点头就进去了。
顾秀正立在院中对着那棵海棠树发怔,竟是她来了也不知道,叶渺走过去将外氅解了与她披上,轻叹道,“崔大人怎幺了?”
那人受了惊一般地回过神来,却也不看她,转身缓缓走进去了,叶渺忙跟上去,“是不是苻阳府出了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是京中的事情。”
研究所刚刚调了一百五十人来,御史台那群人就闻风而动,质疑起红莲计划原定的任务今年年末是否能完成。公主霏也传讯说连月沉寂的方党已经暗暗准备弹劾她,其意大约就是在夺取研究所的一半主事权。她为此烦闷,方才崔师远来争执修士占用驿站、灵脉修建影响秋收之事,也被一并批驳了回去。她心知计划中的各个项目绝无因故停期之暇。只是先前两次与阿渺试探着说起,得到的结果却都不如人意,不由得愈发烦心起来。
此处相距姑贺还要向南五十里,地僻远人,没有什幺珍稀的食材,这桌小宴却做得很雅致,都是些江南小菜,时令河鲜。顾秀扫了一眼,仍觉无甚胃口,只将瓷盅揭开,见里面是一道清亮碧绿的三丝莼菜羹,亲手与阿渺盛了一碗。叶渺忙伸手接过了,笑道,“明明是为你饯行,偏要自己动手。”
她微笑着坐回去,心中却依然沉沉的坠着,连自己回了什幺话都不知道,只是过了片刻,再擡眼时,就见到阿渺神情关切,“你今日是不是有什幺心事?”
她开口道,“研究所今年的任务计划还有多少没有完成?我听说你叫停了一大半项目。”
叶渺道,“如今灵脉尚未修复,江北全境灵气闭塞,如果贸然实验,恐怕还要出事端。”她察言观色,发觉顾秀神态不对,蹙眉道,“内阁催得很紧幺?倘若实在无法,我去同他们分说。”
顾秀否决了这一项,“不可,红莲计划当初被定为国策,如果第一年就不能如期完成,明年大选,如何向议会交代?只怕方党和御史台也不会放过。”
“但眼下根本没有万全的方案——”
顾秀冷然道,“那就不要万全之策,只求结果,不求过程。”
叶渺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知道你在说什幺吗?这是让他们去送死!如果强行启动各个项目,无异于拿研究人员的性命去换一个迟早就能完成的项目结果,真的有这个必要?”
“我们没有时间了,”顾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企图再一次用语言说服她,“阿渺,距离年末只有三个月,今年的三个月不能用明年的来弥补,我们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叶渺沉默片刻,“不行,我不答应这个代价。”
自她们十七岁定情以来,这大概是她头一次从阿渺口中听到这样鲜明而不带丝毫余地的拒绝。她擡眼看向阿渺,以洞察人心一道而言,顾秀十七岁时就已经算是登峰造极,而此刻,她在那人脸上发现了一种熟悉的冷淡。那样的冷意她曾经在无数个人眼中看到过,那些人都曾经是她的故友亲朋,他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缘由抛弃她,背离她,时至今日,居然连阿渺也要站到她的对立面幺?
顾秀缓缓道,“阿渺,我需要你站到我这一边。”
“我当然会,你不用这样试探我,”叶渺停顿了一下,“但是顾秀,我不能让你拿着修士的命去填那个窟窿,如果现在不停工检修的话,一旦再发生事故谁来承担责任?有什幺事情能比人命更重要?”
顾秀微微冷笑起来,“我竟然不知道,叶帅还有这样的慈悲心肠。”
“战争是战争,但他们不是战士。”
顾秀点头笑道,“很好,那他日方锡来争研究所的控制权,借此事攻讦于你时,也请叶帅拿这个理由回过去,看看朝堂上的弹劾是否会因此而减少半分吧。”
她撂下这一句话,转身拂袖而去。
次日,马车刚出苻阳府的地界,卫仪就骤然接了个消息,年中研究所的那起事故,不知为何忽然爆了出来。顾秀回京后当即令白碧珠彻查,尚未得到结果,远在江北的惠蒙却匆匆回来朝相府递了帖子,上门请罪。
原来当日惠蒙带众修士前往东南研究所,却因身份不同被崔郡守请进了府中招待,他世家出身,对这些事素来不以为意。不料一日酒宴之间,却被不慎套出了当日引咎离职之事,见崔师远面色有异,想要改口却也来不及,只得急忙过来向顾秀报讯,却在研究所扑了个空。竟是让崔氏抢了先机,将这个消息报给方锡,联通一向与修士不和的监察御史高行空一并参奏。
此事猝不及防,饶是顾秀被惠蒙告知了前后脉络,却也一时无措起来,唯有先向御史中丞袁老下了个请帖,亲自登门,以求从中斡旋,平息此事。又令户部遣人安抚遗属,刚好有先例可循,未曾耗费太多功夫。待回了溶月斋,顾秀便将连日之事稍加整理,写了一封密信,递与江北。因苏恰先前在西海之战受伤未愈,眼下一直在顾家本家休养,这信唯有用暗河传递。待到江北,传回的消息却称叶帅早已动身前往幽涉。此信交付留守东南的双清之后,也如石沉大海,再杳无音讯。
从内阁回府的马车上,顾秀靠在车壁小憩,她连日疲极,不觉就睡着了,待下车还是被卫仪唤醒。侍女扶着她下来,京城清空朗日,天光刺眼,她忍不住伸手遮了一遮。
碧珠从府中闻讯出来,她久候在此,却是为了禀报近日有人暗中操纵舆论,引导不满,称朝廷对待修士如此优容,不合国体。顾秀摆摆手,留下书文,只令她下去了。卫仪扶着她一路走进二门,到了回廊之上,开口道,“主上还下不了决断幺?”
顾秀停步,也是走得累了,索性坐在回廊旁的美人靠上,淡淡笑道,“决断什幺?”
卫仪斟酌着道,“您念在……与叶帅的情分上,这几次来都力图将事态化到最小,但叶帅总要知道的。与其之后将主动权交付到对方手上,您何以不立下决断,先声夺人?叶家之中,必然有愿意和帝国合作的势力。”
她与阿渺的情分。
她此生亲缘淡薄,能有阿渺留在身边,与她倾心相恋,已经是人生幸事。江北那一次负气离开,她转头便即后悔了,即便是阿渺因为什幺缘故先要离去,也是自己有错在先。顾秀移目看向湖上,靠岸处积了些残荷,当初修建相府,阿渺曾说叶宅那个湖很好,她便令人在这里也凿通水脉设了一个。
她轻声道,“不要说这些了。等到来年夏天,湖上风荷十里,我还要和阿渺同游的。”